钦天监正堂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脆响。
国师林天衍端坐于紫檀木公案之后,那身崭新的紫金官袍在从窗棂透入的晨光中,流淌着沉静而威严的光泽。
他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
新任灵台郎沈括侍立在侧,看着林微运笔如飞,批阅文书几乎不假思索,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叹服。
他亲眼见证了一份份被前任积压数月、语焉不详的报告,在国师笔下被迅速厘清关键,指明方向,限定章程。
那种效率,那种洞穿迷雾的精准,让他这个在钦天监埋首多年的技术官员感到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堂下,以王监副为首的几位主要官员垂手肃立,表面的恭敬下,是翻涌的惊疑与不安。
他们原本预备好的种种说辞、推诿的借口,在国师看似随意、却直指核心的询问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位新任上官,不仅熟悉官场规则,更深谙钦天监各项业务的关节要害,绝非他们想象中的玄学骗子或是纯粹幸进之徒。
“关于陇西道上报的‘冬雷震震’之象,”
林微放下刚批完的一份文书,目光转向负责星象气候记录的李郎官,语气平淡,“记录显示去岁腊月初三,陇西郡夜有雷鸣,伴有微雪。初步研判记为‘阴阳失序,恐有兵戈’?”
李郎官心头一紧,连忙躬身:“回国师大人,正是。按《星象灾异略》所载,冬行春令,雷乃发声,主……”
“主兵戈,或主政令有失。”
林微接过话头,手指在案上轻轻一点,“然而,去岁腊月,北方寒流南下,与陇西当地暖湿气流骤然相遇,形成强对流天气,产生雷暴并伴随霰雪,此乃正常天象变化,与阴阳失序何干?与兵戈之兆何干?”
李郎官愕然抬头,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
天象与气象的区分,在以往的钦天监,往往混为一谈,更倾向于附会人事。
“将‘兵戈’之判抹去,”
林微不容置疑地吩咐,“重新研判,着重记录当时气温、风向、云层变化,与历年同期气象对比。往后,凡此类明显属气象范畴之现象,需先排除自然之理,再言吉凶祸福。若无法判定,可标注存疑,而非牵强附会。”
“下……下官遵命。”
李郎官汗颜退下。
林微又拿起另一份:“还有这份,江州渔民称江心夜有‘龙灯’浮现,光华璀璨,疑为祥瑞。派员查探后,回报称乃‘江心沼气偶燃,遇磷火而明’,结论‘虚妄不报’?既然查实为沼气磷火,为何不将探查过程、沼气成因、磷火来源详细记录在案?此乃增长见闻、探究物理之良机,一句‘虚妄不报’,便将求知之路断绝,岂是钦天监设立之本意?”
负责此事的另一位主簿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王监副站在最前面,感受最为深刻。
他看着林微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将一桩桩积压旧案剥离掉那些故弄玄虚的外衣,或是拨乱反正,或是引向更务实、更探究本源的方向。
这不仅仅是在处理公务,更是在以一种强硬的态度,重塑钦天监的办事理念和风气!
他仿佛能看到,周文正时代那套依靠模糊天象、牵强附会来维持神秘感和话语权的体系,正在这位年轻国师手下寸寸瓦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监副心中暗急。
若任由国师如此施为,他们这些旧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将被彻底动摇。
恰在此时,林微处理到一份关于“星图校准”的争议文书。
这是监内两位老资格的灵台郎,针对某次重要祭祀前夜,观星台主导星辰方位测算结果产生的分歧,争论数月未决,最终只能搁置。
林微看了看争论的焦点,是关于“北辰辅星”在特定时辰的偏移角度测算,双方各执一词,引用的算法和观测数据都有细微差别,难以简单判定对错。
王监副眼中精光一闪,觉得机会来了。
他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惯有的、看似谦和的笑容,拱手道:“国师大人明鉴,此事涉及星位测算之精微,张、刘二位灵台郎皆是监内老人,于观星一道经验丰富。他们所执算法,各有传承渊源,一时难以决断。依下官浅见,不若暂且搁置,容后再议?也好让二位同仁私下再行推演核算,以免仓促定论,伤了和气。”
他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既点明了问题的专业性极强,难以速断,又暗示了强行裁决可能引发内部矛盾,试图将这件棘手的专业争议再次拖入泥潭。
堂下几位官员也纷纷附和:
“王监副所言甚是,星图校准关乎祭祀大事,确需谨慎。”
“张、刘二位大人都是权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沈括有些担忧地看向林微。
星象测算极为复杂,涉及大量数据和繁复计算,确实是钦天监最核心也最考验功底的事务。
国师大人虽然见识广博,处事果决,但面对这种具体而微的专业技术争议,若处理不当,极易授人以柄,损害刚刚建立的威信。
林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王监副那看似诚恳的脸,又扫过堂下众官员,最后落在那份争议文书上。
“既然争执不下,那便当场厘清。”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将张、刘二位灵台郎请来,带上他们各自测算的原始记录与推演草稿。再将观测当晚的星图底档,以及《周天星算统宗》、《浑仪图注》相关卷册取来。”
命令一下,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王监副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他没想到国师竟然要当场解决这个连周文正都觉得头疼的专业难题!
很快,两位年纪都在五十开外的灵台郎被请了来,一个面色严肃,一个带着几分执拗,显然都对彼此的结论不服。
相关的档案和典籍也被迅速搬至堂上。
林微没有去看那两位灵台郎,而是直接拿起观测底档和双方的推演草稿,目光飞速扫过。
他的神识强大,心算能力远超常人,更兼天衍宗本就精通周天星斗运行之道,此界的星象学说在他眼中,虽有其独到之处,但整体而言并不算多么深奥晦涩。
堂下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国师快速翻阅着那些写满密密麻麻数据和图形的纸张,眼神专注,却不见丝毫为难。
王监副心中冷笑,装模作样,他倒要看看,这位国师如何能在这公堂之上,短时间内裁定这等专业纠纷。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林微放下了手中的草稿,抬眼看向那两位灵台郎。
“张灵台,”
他先看向面色严肃的那位,“你的推演,基于《周天星算统宗》第七章‘岁差修正法’,思路无误,但你在计算‘黄赤交角微调值’时,沿用的是景和初年监正吴大猷校订的旧值,而非三年前陛下钦定、颁布天下的新值。此一微末之差,累积于后续十三步运算,导致最终结果偏向东南三分。”
张灵台闻言,先是愕然,随即快步上前,拿起自己的草稿仔细核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额头渗出冷汗。
他确实习惯性地使用了更熟悉的旧值,并未留意到那个看似不起眼的更新!
林微不再看他,转向另一位带着执拗神色的刘灵台:“刘灵台,你所用算法,乃前朝《浑仪图注》所载的‘径一围三’捷法,此算法本身为求速算,存在固有误差,尤其在计算北辰辅星这等微小偏移时,误差会被放大。你虽在第七步试图修正,但修正系数取用过于经验化,未能完全抵消捷法带来的系统性偏差,故你的结果偏向西北二分。”
刘灵台瞪大了眼睛,一把抓过自己的草稿,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的算式,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国师所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正是他这套家传算法多年来隐隐感觉存在却又无法精准描述的缺陷所在!
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一场漫长的辩论,或者国师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却万万没想到,国师仅仅用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不仅看完了双方复杂无比的推演过程,更是一语道破了双方错漏的根源!
这是何等恐怖的眼力与算学功底?
王监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试图用专业难题刁难国师的举动,是何等的愚蠢!
这根本不是同一个层面的较量!
林微看着哑口无言的两位灵台郎,以及堂下神色各异的众官员,缓缓道:“星象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钦天监执掌天象,关乎国是,岂能因循守旧,固步自封?更不可因私废公,争执不休。”
他提起笔,在争议文书上写下批语:“张算失于守旧,刘算弊在取巧。以北辰主星为基,采用《乾象新书》所载‘勾股密率法’,重新核算。限期两日,将准确结果报上。”
放下笔,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灰败的王监副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
“往后,监内所有测算、推演,需精益求精,以数据、算法为准绳,不得固守门户之见,更不得敷衍塞责。若再有此类因循苟且、争执拖延之事,无论缘由,主事者一律问责。”
“现在,还有何疑难,需要‘容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