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合拢的轻响,像最后一点希望被掐灭。我僵立在漆黑的巷子里,老妇人的话在脑中嗡嗡回响。
镇东头,姓陈的傻儿子。淹死了。和秀贞差不多时候。
冰冷的河水腥气似乎又缠了上来,混着那傻儿子总是挂着的、无知无觉的嘿嘿傻笑。一股恶寒顺着脊椎爬升。
天边透出一点灰蒙蒙的亮光,稀释着浓重的夜色。巷口开始有早起摊贩拖动家具的模糊声响,隔壁人家传来咳嗽声,一扇窗户亮起了昏黄的灯。
活人的世界正在苏醒。
而我站在这里,浑身湿冷,指甲折断,心里揣着一个冰冷刺骨、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猜测。
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一个智力如孩童的男人。一场暴雨后的涨水。上游冲下来的东西……和人。
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画面在我脑中拼凑起来,模糊,却带着血淋淋的轮廓。我不敢深想,却又无法不想。
我必须知道。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扇紧闭的木门,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出巷子。街道上有了人声,自行车铃叮当作响。人们看着我这副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模样,投来诧异或戒备的目光。我浑然不觉,只是麻木地走着,朝着镇东头的方向。
姓陈的家不难找,一间低矮的砖房,门口堆着些废品,显得比其他人家更破败些。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正在门口生煤球炉子,灰白的烟雾缭绕升起。
我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妇人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点警惕和困惑。她的眼睛浑浊,布满血丝,脸上是长期劳苦刻下的深痕。
“你找谁?”她声音沙哑地问。
“阿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我……我想问问……您家……您儿子……”
提到“儿子”,老妇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吹熄的蜡烛。她低下头,用力捅着炉子,烟雾更浓了。
“没了。”她短促地说,带着一种被反复撕开伤口的麻木,“早没了。”
“是怎么……”我艰难地开口,心脏跳得厉害,“是不是三年前……河里……”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巨大的悲痛、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还有一丝……几乎是凶狠的防御。她死死盯着我,嘴唇哆嗦着。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谁?!”她的声音尖利起来。
“我妹妹……林秀贞……”我的话堵在喉咙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也是那时候……在河里没的……”
老妇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层防御性的凶狠像冰一样裂开,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慌和……愧疚?她猛地避开我的视线,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着,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阿雄他……他自己不小心……掉河里了……不关别人的事……不关任何人的事……”
她反复念叨着“不关别人的事”,身体却开始剧烈地颤抖,几乎站不稳。她不再看我,弯腰捡起火钳,踉跄着转身就往屋里躲,像是身后有厉鬼追赶。
“阿婆!”我上前一步。
砰!
木门在我面前狠狠关上!力度之大,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我僵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耳边还回响着她那充满恐惧和否认的念叨。
“不关别人的事……”
她知道。
她一定知道什么。
她儿子阿雄的死,绝不只是“自己不小心”那么简单。那恐惧和愧疚,几乎刻在了她每一条皱纹里。
而我妹妹秀贞,“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两个几乎同时淹死在河里的人。一个智力有缺陷的男人。一个惊恐万分、试图掩盖什么的母亲。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射下来,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明亮。
我慢慢转过身,离开那间死寂的砖房。街道上车来人往,喧嚣嘈杂,充满生机。
可我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冰凉的玻璃。我能看见他们,却感觉不到他们。只有秀贞沉在水底的样子,只有老妇人那张惊恐的脸,只有那句反复回响的“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烙在我的感官上。
我走到了河堤边。白天的河水浑浊土黄,平静地流淌着,偶尔打着旋,吞下漂浮的垃圾。那棵歪脖子老榕树在阳光下绿得深沉,气根垂落,随风轻摆,看起来和任何一棵普通的树没什么两样。
谁也看不出,它那水下的根须里,曾紧紧缠绕着一个少女未寒的尸骨,和一个沉埋了三年的、肮脏的秘密。
我站了很久,直到日头升到头顶。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镇子警察局的方向走去。
阳光把影子缩得很短。
路还很长。
离开陈家那扇紧闭的木门,路人投来的目光带着惊疑和避忌,看我一身狼狈,湿发黏在额前,裙角沾着干涸的泥点。我浑然不觉,只是麻木地朝着镇中心那栋灰扑扑的建筑走去。手心紧紧攥着口袋里那截来自河底榕树的、冰冷黏滑的气根,断口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警察局里弥漫着旧纸张、汗水和廉价茶叶混合的味道。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搅不动闷热的空气。一个年轻警员正伏在桌前打瞌睡,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才勉强抬起头,睡眼惺忪。
“什么事?”他打了个哈欠,语气带着例行公事的懒散。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要报案。”
“报什么案?”他拿起笔,准备记录,态度依旧敷衍。
“三年前,我妹妹,林秀贞,在河里淹死了。”我的话调平直,像在背诵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只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时……大家都说她是自己失足落水的。”
年轻警员笔尖顿了一下,抬起眼,仔细看了看我,似乎认出我来,或者至少听说过这件事,神色稍微正经了些。“过去这么久了……节哀。那现在是要?”
“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偏执,“是有人害了她。”
警员皱起眉,身体坐直了些。“这位女士,话不能乱说。三年前的旧案,当时勘查过,没有发现他杀迹象。你有证据吗?”
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一段诡异恐怖的“观落音”经历?一次险些丧命的河上遭遇?一个淹死的傻子和她母亲惊恐的否认?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冰冷和绝望。“镇东头陈家的儿子,阿雄,也是三年前夏天淹死的,时间差不多,对不对?”
警员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想到我会提起这个。“……是。那是个意外。他自己不小心……”
“不是意外!”我打断他,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引得旁边另一个看报纸的老警察也抬起了头,“他母亲知道!她刚才的样子……她在害怕!她儿子肯定跟我妹妹的死有关!你们去查!去问她!去河里那棵歪脖子榕树下打捞!我妹妹的尸骨肯定还在那儿被树根缠着!你们去看看她的样子!”
我的情绪激动起来,语无伦次,身体因为激动和后怕而微微发抖。年轻警员被我的样子镇住了,一时没说话。
那个老警察放下报纸,慢慢踱步过来。他年纪大约五十多岁,脸色黝黑,眼神锐利而疲惫,带着一种见惯风浪的沉稳。他打量着我,目光在我湿透的衣襟、泥污的裙摆和苍白激动的脸上停留片刻。
“你说陈家的阿雄?”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那个脑子不太好的?”
我用力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老警察沉默了一下,对年轻警员说:“去把三年前林家女儿和陈家小子的意外卷宗找出来。”
年轻警员应声去了档案室。
老警察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温水。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杯子。
“别急,慢慢说。”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我对面,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你为什么觉得有关?还去了河里?”
面对他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我混乱的思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些。我省略了“观落音”那诡异的部分,只说我因为一直怀疑妹妹的死因,最近又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忍不住晚上自己划船去了当年出事河段的老榕树下想看看,结果差点出事,还无意中好像碰到了水下的……东西。然后提到了今天早上去找陈家阿婆,她异常的反应。
我说话的时候,老警察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眼神若有所思。
年轻警员拿着两个薄薄的卷宗回来了。老警察接过来,快速翻看着。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吊扇单调的嗡鸣。
许久,他合上卷宗,抬起头,目光凝重。
“当年雨水大,水流急,很多痕迹都被冲没了。林家女儿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按失踪处理,后来才推定落水溺亡。陈家小子……尸体在下游发现,确实有些……不寻常的淤伤,但当时判定是水里碰撞杂物所致。”他顿了顿,看向我,“你确定,你昨晚在榕树下的水里……碰到了东西?”
我死死咬着下唇,点头。那冰冷僵硬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我指尖。
老警察沉吟片刻,对年轻警员说:“叫上两个人,再去一趟陈家,问问话。态度好点,但问清楚,三年前那天晚上,阿雄到底什么时候出的门,去了哪里,回来时什么样子。”他又看向我,“你,带我们去你说的那棵榕树看看。”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决断力。
我没有丝毫犹豫。
阳光炙烤着河滩。几条派出所找来帮忙的小船停在岸边,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忙碌,准备绳索和钩挠之类的工具。老警察站在堤岸上,皱着眉望着那棵歪脖子榕树巨大的、探入水中的阴影。
我指了大概的位置。
下水的人摸索了很久。岸上的人屏息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和工具碰撞的轻响。
突然,水下的人冒出头,声音变了调:“……找到了!缠得很死!……好像是……人的骨头!还有……衣服碎片!”
岸上一阵骚动。
老警察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猛地挥手:“小心点!慢慢弄!尽量保持原状!”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浑身冰冷,又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四肢百骸乱窜。她还在那里。她真的还在那里。
接下来的过程缓慢而压抑。当那具被无数黑褐色根须紧紧缠绕、几乎与榕树根系长在一起的、残缺不全的骸骨终于被小心翼翼地带出水面时,现场一片死寂。
骸骨上还附着一些破烂的、看不清颜色的织物碎片。而在那堆枯骨和烂泥中,一个警员眼尖地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半埋在淤泥里、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金属帆布扣,那种常见于老式工装裤上的扣子。
一个年轻警员低声嘟囔:“这……好像是……”
老警察眼神锐利如刀,他小心地用镊子拾起那枚扣子,仔细看了看,又低头翻了一下另一份刚刚送过来的、关于陈家阿雄的简单物品记录清单(从他家里询问的警员刚刚送回消息)。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我。
“这种扣子……”他声音干涩,“陈家的阿雄,失踪那天穿的一条裤子,上面少的,就是这种扣子。”
他顿了顿,接下来的话沉重得仿佛能压垮空气:
“当时打捞他尸体时,他指甲缝里……也有极细微的、类似的蓝色织物纤维。只是当时……没人会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阳光猛烈,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具终于重见天日的骸骨,看着那枚锈蚀的扣子,耳边嗡嗡作响。
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妹妹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三年的时光和水流,再一次清晰地响起,这一次,不再满是怨毒,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终于得以昭雪的疲惫。
我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河水的腥气混杂着淤泥被翻搅上来的陈腐味道,浓郁得令人作呕。阳光白晃晃地砸在河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却丝毫驱不散那股从水底带上来的、深入骨髓的阴冷。
我蹲在河滩粗糙的砂石上,紧紧抱着自己,脸埋在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气音。眼前是那片被搅浑的河水,和那具被小心翼翼放置在防水布上的、缠绕着黑褐色根须和破烂蓝布片的骸骨。
它那么小,那么破碎,静静躺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三年的黑暗与禁锢。
秀贞。
我的秀贞。真的是她。
老警察蹲在骸骨旁,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拨开那些黏附在骨骼上的根系和腐烂物。那枚锈蚀的工装扣子被他用镊子夹着,放在一个透明证物袋里,像一枚沉默却无比沉重的砝码。
“初步看,颅骨和后颈脊椎有碎裂痕迹,”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克制,却依然能听出底下的震动,“不像是水里撞的……倒像是被很重的钝器……或者极大的力气,反复击打所致。”
他的话像冰锥,一字一字,凿进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不是失足。不是意外。
是被害。是被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杀害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我猛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
年轻警员跑了过来,脸色发白,气息不匀:“陈……陈家阿婆那边问出点情况。三年前那天晚上,雨很大,阿雄很晚才回家,浑身湿透,还带着泥,嘿嘿傻笑不停,嘴里嘟囔着……‘蓝衣服……好看……不听话……推……’之类的胡话。阿婆当时吓坏了,把他关屋里,第二天人就有点呆呆傻傻,再后来……就跑出去淹死了。阿婆一直觉得是撞邪了,又怕……又怕被人知道她儿子那晚的异常,一直不敢说……”
蓝衣服。不听话。推。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烙在那个可怕的推测上,将它烫成了血淋淋的事实。
一个心智如孩童的傻子。一场暴雨的掩盖。或许是一次懵懂的、扭曲的“喜爱”或“纠缠”遭到拒绝后,爆发出的、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可怕的蛮力。
老警察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具骸骨,扫过那枚扣子,最后望向镇东头陈家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言。有愤怒,有沉重,或许,还有一丝对那个同样葬身河底的施害者的、荒谬的怜悯。
“通知法医吧。”他对下属说,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立案。重新调查林秀贞死亡案,与他杀案并案处理。”
他走到我面前,沉默了片刻。
“林小姐,”他开口,语气比之前柔和了许多,“你先回去休息吧。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做笔录。节哀。”
节哀。
这两个字此刻听来,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
我慢慢抬起头,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河滩上的人开始忙碌,拉起了警戒线。那具小小的骸骨被小心地抬起,准备运走。
我看着她被抬走,离开这片困了她三年的冰冷河水。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冰冷坚硬的石头,仿佛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涌上来的却不是解脱,而是更加庞大、更加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凉。
我站起身,腿脚麻木,踉跄了一下。老警察伸手虚扶了我一把。
“我……能带我妹妹回家吗?”我听到自己声音嘶哑地问。
“等法医检验完毕,手续办完,就可以。”他点了点头。
我没再说话,转身,一步一步离开河滩。背后的忙碌和嘈杂渐渐远去。
我走过街道,人们依旧忙碌,生活照旧。阳光把世界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坚硬。
我回到那个临时的、冰冷的家。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我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格。
口袋里,那截冰冷的、来自河底榕树的气根,依旧硌着我的手心。
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地板上那方阳光里。
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黑褐色的,沾着干涸的河泥。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伸出手,用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将它一点点、一点点地掰断,碾碎,变成一小撮毫无意义的碎屑。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我知道,明天,后天,未来的很多天,我都需要去面对警察的问询,面对可能到来的庭审,面对镇上人们复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面对陈家那位一夜之间失去一切的老母亲。
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个雨夜河边具体发生的一切细节,秀贞最后的恐惧和痛苦,阿雄那混沌意识里最后的念头,都将随着河水,永远沉默。
我知道,我失去了妹妹,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但。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沉入都市霓虹的、遥远的南方天际线。
那根一直死死缠着心脏、让我无法呼吸的冰冷枷锁,那句盘旋了三年的“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幽怨诘问,终于……终于松开了。
它留下了永恒的伤疤和空洞,却也带走了那蚀骨灼心的未知和猜疑。
夜风吹起,拂过窗棂。
我坐在地板上,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第一次,为自己,也为水底安息的秀贞,流下了滚烫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