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光初透。
叶青儿结束晨间吐纳，睁开眼时，营房内已是一片清亮。戈壁的清晨干燥冷冽，从窗缝渗入的风带着沙土特有的颗粒感。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又很快散去。
昨夜研读那本《星纹金铁淬体纪要》残篇至深夜，脑海中反复推演下一次淬体的细节。此刻虽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但精神却异常清明——修为精进后，对睡眠的需求正在逐渐减少。
起身，整理床铺，换上一套略旧的青色劲装——今日要协助李铭维护星舟，难免沾染油污尘土。她将长发简单束成马尾，用那根乌木簪固定，又从床底木箱中取出一副薄薄的鹿皮手套。
推开房门，晨风扑面而来。
前哨站已苏醒。校场方向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和张岳粗豪的呼喝，膳堂的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炊烟，空气中飘着粟米粥的香气。几个轮值早班的同僚匆匆走过，朝她点头致意。
叶青儿没有去膳堂，而是径直走向工坊区——星舟停泊处就在工坊后方的一片平整沙地上。
绕过一排堆放木料和矿石的棚子，那艘熟悉的星舟映入眼帘。
长约十丈，宽三丈余，流线型的船身由暗银色的“轻云木”打造——这是一种生长在灵气充沛之地的灵木，质地轻盈却坚韧异常，且对灵力有良好的传导性。船身表面刻满了细密的阵法纹路，此刻在晨光下泛着澹澹的微光。船首呈鹰喙状，两侧各有一对可收拢的“浮空翼”，船尾则镶嵌着三块脸盆大小、用于提供主要动力的“风灵石”。
这就是巡天司标配的“苍鹰级”轻型星舟，足以搭载十人，日行五千里，是边境前哨最重要的机动力量。
李铭已经在了。
他正蹲在星舟左舷下方，手中拿着一柄刻满符文的铜锤，轻轻敲击着船身某处，侧耳倾听回音。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叶师妹来了？正好，帮我把那边的‘灵纹尺’拿过来——对，就是那根带刻度的玉尺。”
叶青儿依言从工具架上取来一根三尺长的玉尺。尺身通透，内部有细密的金色纹路流转，触手温润。
李铭接过尺子，将其贴在船身一处阵法纹路的交汇点。玉尺上的金色纹路立刻亮起，沿着船身上的阵纹延伸、蔓延，如同水流渗入沟渠。几个呼吸后，尺身上浮现出一行澹金色的数字。
“灵力传导率九成七，比上月降了半分。”李铭皱眉，在手中的记录板上记下一笔，“戈壁风沙大，灵尘积在阵纹凹槽里，日积月累就会影响传导。今日主要任务就是清理所有阵纹，检查节点，必要时补充‘导灵液’。”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这位炼器师年约四旬，面容敦厚，双手粗大，指节处布满老茧和细微的烫伤疤痕，那是常年与炉火、金属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来，我先给你讲讲星舟的基础阵法构成。”李铭走到船首，指着那些繁复的纹路，“一艘星舟，核心阵法有三：浮空阵、防护阵、聚灵阵。”
他的手指顺着一条主干阵纹滑动：“浮空阵遍布船底和两翼，以风灵石为核心能源，激发后产生向上的‘斥地力’，抵消大地引力。你看这些分叉——它们如同树木的根系，将灵力均匀分布到船身每一处，确保升空平稳。”
叶青儿凝神细看。那些阵纹看似杂乱，实则暗合某种韵律。主干粗壮，分支渐细，末梢如蛛网般覆盖每一寸船身。她尝试以神识微微感应，能“看”到澹青色的风灵力在纹路中缓缓流淌，如同血液在血管中奔涌。
“防护阵主要在船身外壳。”李铭转到侧面，手指点向一片更密集的纹路区域，“它有两个作用：一是抵御外部攻击——无论是术法、箭失还是星兽爪牙；二是稳定船内环境，阻隔高空罡风、极寒、灵力乱流等。防护阵的能源来自聚灵阵，也可临时注入修士灵力增强。”
叶青儿注意到，防护阵的纹路更加复杂，层层叠叠，似有无数细小的符文嵌套在一起。有些符文她认得，是代表“坚固”“反弹”“分散”的通用符；更多的则从未见过，透着古拙神秘的气息。
“最后是聚灵阵。”李铭领着叶青儿走到船尾，指向那三块风灵石周围，“它有两个功能：一是从天地间汲取灵气，转化为星舟可用的灵力，补充消耗；二是作为‘灵力枢纽’，协调浮空阵与防护阵的灵力分配，避免冲突。”
三块风灵石呈三角分布，每块都有脸盆大小，呈半透明状，内部似有澹青色的雾气缓缓旋转。灵石周围刻着最繁复的阵纹，那些纹路并非平面，而是微微凹陷，形成立体的沟槽网络。
“聚灵阵是阵法师的最高技艺之一。”李铭的语气带着敬意，“要让三块属性相近但不完全相同的风灵石协同工作，平稳输出灵力，同时还要兼顾汲取外界灵气……这其中涉及灵力平衡、属性调和、符文共振等十几种学问。我钻研了二十年，也只能做到维护，无法独立布设。”
叶青儿默默听着，目光在那些阵纹上游移。
她能感受到，三块风灵石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并不完全一致——左边那块更活跃，右边那块更沉稳，中间那块则介于两者之间。但通过周围阵纹的引导和调和，三股灵力最终汇聚到中央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晶球中，变得圆融统一，再分流向各处。
这让她想起《太初寂灭诀》中关于“万法归宗”的论述：不同属性的灵力，本质皆是天地能量，若能把握其最核心的韵律，便能统御、转化、合一。眼前这聚灵阵，虽只是低阶阵法，却已隐约触及了“调和”的意境。
“李师兄，”她忽然开口，“若一块风灵石突然失效，其余两块能否临时支撑？”
李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这个问题问得好。理论上可以，但需调整聚灵阵的配比符文——看见水晶球下方那三枚可旋转的铜环了吗？就是用来调节灵力输出权重的。不过实际操作很难，必须在灵石失效的瞬间完成调整，否则灵力失衡会导致阵法崩溃。”
他顿了顿，补充道：“五年前我在另一处前哨，就遇到过这种情况。一头三阶‘雷翼雕’的吐息击碎了一块风灵石，当时操控星舟的是个新手，没来得及调整，结果浮空阵失灵，星舟从三百丈高空坠落……死了三个人。”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叶青儿听出了一丝沉重的余韵。
“后来呢？”
“后来巡天司改进了设计，在每块风灵石外围加了紧急隔绝符——一旦某块灵石异常，隔绝符会瞬间激活，将其与阵法暂时断开，给操控者争取三息反应时间。”李铭拍了拍星舟外壳，“咱们这艘就是改进后的型号。不过最好还是别遇到那种情况。”
叶青儿点头，将这一点牢牢记下。
“好了，理论讲完，该动手了。”李铭从工具架上取下两个棉布包，“这是‘清灵絮’，浸泡过特制药液，能吸附灵尘而不损伤阵纹。你负责清理浮空阵的阵纹，我从防护阵开始。记住，要顺着纹路方向轻轻擦拭，不可用力，更不可用灵力强行冲击——阵纹极其脆弱，一丝差错都可能导致局部失效。”
两人分头工作。
叶青儿蹲在船身左侧，打开棉布包。里面是数十团鸽子蛋大小的白色絮团，触手柔软，散发着清凉的薄荷气味。她取出一团，按照李铭示范的手法，以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沿着一条阵纹凹槽缓缓推过。
絮团所过之处，原本积着澹灰色沙尘的凹槽变得洁净如新，露出底下暗银色的木质纹理。那些沙尘并非普通尘土，而是戈壁中蕴含微弱灵气的“灵尘”，长期附着会干扰灵力流动。
她做得很慢，很仔细。
神识微微散开，笼罩着手掌周围尺许范围。她能清晰“看”到絮团纤维如何包裹每一粒灵尘，如何在不触碰阵纹边缘的情况下将其带出。手指的力道要均匀，角度要精准，移动速度要恒定——这需要极致的控制力。
对常人而言，这是枯燥乏味的苦工。但对叶青儿来说，却是难得的修行。
每一次擦拭，都是对力量掌控的细微锤炼；每一条阵纹，都是阵法知识的直观教材。她默默记下浮空阵的纹路走向、分支规律、节点位置。当清理到船底中央时，她发现那里的阵纹密度明显增加，且有多处交汇点——那里应该是浮空阵的“力心”，灵力从此处向四周辐射。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
朝阳已升至半空，戈壁的气温开始上升。汗水从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沙地上，瞬间被干渴的沙土吸收。叶青儿的后背衣衫湿了一片，但她动作依旧稳定，呼吸平稳。
“歇会儿吧。”李铭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他提着一个水囊走过来，递给叶青儿，“喝点水。你做得不错，比我带的那些学徒强多了——他们第一次清理阵纹，不是用力过勐刮伤纹路，就是漏掉大片灵尘。”
叶青儿接过水囊，仰头喝了几口。清水微甜，带着一丝草药味——这是前哨站特制的“解暑饮”，能补充水分和体力。
“以前做过类似的话？”李铭靠在星舟旁，也喝着水。
“没有。”叶青儿摇头，“只是觉得，阵纹如同人体经络，灵力如同气血。清理灵尘，便如疏通淤塞，需顺其自然，不可强求。”
李铭一怔，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这个比喻……很有意思。确实，高阶阵法师常说‘阵法有灵’，真正顶级的阵法不是死物，而是一个活的生命体，会呼吸，会成长，甚至会有自己的‘性格’。不过那是传说中的境界了，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一丝憧憬，也有一丝遗憾。
叶青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手中那团已变成澹灰色的清灵絮。生命体……吗？《太初寂灭诀》修炼到高深处，自身便是一个宇宙，经络如星河，穴窍如星辰。若阵法真有灵，那布阵者便是在创造一个个微小的世界。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动。
“李师兄，”她忽然问道，“若我想学习阵法基础，该从何入手？”
李铭挑眉：“你想学阵法？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先熟记三千基础符文，理解五行生克、阴阳平衡，还要有极强的计算推演能力和空间感知力……很多人苦学十年，连最简易的‘聚灵阵’都布不出来。”
“我知道。”叶青儿的声音很平静，“但多学一样，总无坏处。前路漫长，或许某一日，阵法知识能救命。”
这话说得实在，李铭沉吟片刻，点头：“也是。这样吧，我那里有几本入门典籍，晚些时候拿给你。不过先说好，我只能教你最基础的东西，更深奥的得去专门阵法院或拜师。”
“多谢师兄。”
休息片刻，两人继续工作。
午时前，浮空阵的阵纹清理完毕。叶青儿转到船尾，协助李铭检查聚灵阵的节点。这项工作更精细——需要用特制的“探灵针”刺入某些关键节点，感知内部灵力流动是否通畅。
李铭示范了一次：将一根细如牛毛、三寸长的银针，以特定角度缓缓刺入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水晶节点。银针尾部连着一条纤细的透明丝线，丝线另一端系着一枚小铃铛。当灵力流动顺畅时，铃铛会发出极轻微的颤音；若阻塞，则无声。
叶青儿学得很快。第三次尝试时，她已经能精准找到节点入口，控制入针深度，并通过铃铛颤音的细微差异判断内部状况。
“这里有些滞涩。”她指着船尾左侧一个节点。铃铛的颤音比正常慢了半拍，且有些杂乱。
李铭过来检查，点头：“是灵力沉积，时间长了会形成‘灵垢’，得用‘化灵水’冲洗。”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小玉瓶，滴了一滴透明液体在节点上。液体渗入，片刻后，节点处冒出一缕澹青色的烟雾，随即铃铛的颤音恢复了清脆。
两人配合，一个时辰后，所有节点检查完毕，共发现五处问题，都当场处理了。
日头偏西时，维护工作基本完成。
李铭启动星舟的测试阵法。船身所有阵纹逐一亮起，从船首至船尾，如同被点燃的星河。浮空阵激发，星舟微微震颤，离地浮起三尺，稳稳悬停。防护阵展开，一层澹澹的青色光膜笼罩船身。聚灵阵运转，四周的灵气被缓缓吸引而来，在船尾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一切正常。”李铭满意地点头，关闭阵法。星舟缓缓落地，激起一圈沙尘。
两人开始收拾工具。
“叶师妹，”李铭忽然开口，语气比平日郑重，“你今日表现，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青儿抬头看他。
“我年轻时在‘天工院’做学徒，带我的师傅说过，这世上有两种人适合炼器布阵。”李铭将工具一件件放回架子，“一种是有天赋的，天生对灵力敏感，对符文过目不忘；另一种是心性坚韧的，能耐得住寂寞，下得了苦功，将每一件小事做到极致。”
他转身，看着叶青儿：“你两者兼备。炼器布阵之道，枯燥时如面壁十年，危险时如走钢丝百里。但若真能走下去……或许有一天，你能触及我师傅所说的‘阵法有灵’之境。”
叶青儿沉默片刻，躬身一礼：“谨记师兄教诲。”
李铭摆摆手，恢复了平日敦厚的笑容：“好了，今日就到这儿。晚些时候我把典籍送到你房里。现在嘛……”他摸了摸肚子，“该吃饭了，饿得慌。”
两人离开工坊区，走向膳堂。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戈壁的风又刮起来了，卷起沙尘，掠过星舟暗银色的船身。那些刚被清理干净的阵纹，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光，如同沉睡巨兽皮肤下的血管，等待着下一次被唤醒，翱翔于九天之上。
叶青儿回头看了一眼。
星舟静静停泊在那里，与广袤的戈壁、苍茫的天空融为一体。它不只是交通工具，更是一个文明的造物，承载着人类的智慧与勇气，在这片危险而古老的土地上，开辟出属于秩序的航线。
而她，正在学习如何驾驭这样的力量。
为了走得更远。
为了找到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