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黄沙集,像是被阳光煮沸的一锅热汤。
街道上人流涌动,各种声音混杂成持续的嗡鸣。食物的香气、牲畜的臊味、汗水的酸臭、还有不知名香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边境集市的浓烈气息。
叶青儿走出客栈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道袍,腰间悬着制式长剑,头发用木簪简单绾起。她刻意收敛了周身灵力波动,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的炼气中期修士——这在黄沙集随处可见,毫不起眼。
赵平在大堂等她,面前摆着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面。他换上了干净的巡天司制式皮甲,脸上疲惫稍减,左臂伤口已重新包扎。
“先吃饭。”他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面是戈壁特色,宽厚的手擀面,浇上炖得烂熟的羊肉和浓汤,撒一把葱花。热气蒸腾,香气扑鼻。叶青儿在赵平对面坐下,拿起筷子。
面入口,温热厚重。羊肉炖得酥烂,几乎入口即化,汤汁浓郁带着羊脂的醇香。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珍惜每一份来之不易的食物。
赵平吃得快些,但也不粗鲁。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吃饭。客栈大堂里还有几桌客人,大多是商旅打扮,低声交谈着生意或路上的见闻。
“听说了吗?百宝阁后天要拍卖一批从古遗迹里挖出来的东西。”
“星陨铁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反正起拍价就要五百中品灵石,咱们看看热闹就得了。”
“黑狼帮和沙蛇会昨晚又打起来了,巡天司出面才压下去……”
零碎的信息飘入耳中,叶青儿不动声色地听着。
一碗面吃完,浑身都暖了起来。赵平放下筷子,看向她:“李执事说我们可以自由活动两个时辰。你有什么打算?”
“逛逛集市。”叶青儿澹澹道,“第一次来,看看。”
赵平点头:“也好。集市里鱼龙混杂,自己小心。不要轻易显露财物,不要与人冲突,遇到麻烦亮出巡天司令牌。两个时辰后,还是这里见。”
“好。”
离开客栈,叶青儿汇入街道的人流。
黄沙集的街道呈网状分布,主道宽阔,岔路狭窄。她顺着人流慢慢走,目光扫过两侧的店铺和摊位。
药材铺门口摆着成排的竹筛,晒着各种戈壁特有的草药:干枯的仙人掌片、卷曲的锁阳、暗红色的肉苁蓉、还有成捆的甘草根。掌柜的是个白胡子老者,正拿着小秤给客人称量,嘴里念叨着“三钱肉苁蓉,配二钱锁阳,泡酒最是补阳益气”。
矿石摊上堆着大小不一的石头,颜色各异。赤红色的赤铁矿、暗青色的铜矿石、闪着金光的金砂石、还有黑乎乎的煤炭。几个光着膀子的矿工蹲在摊前,拿着小锤敲打石块,判断成色。
再往前走,是一片空地,几十个铁笼子排开——奴隶市场。
笼子里关着各色人等:有衣衫褴褛的凡人,有气息微弱的低阶修士,甚至还有几个明显带有异族特征的半妖。他们或蜷缩在角落,或麻木地抓着栏杆,眼神空洞。
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站在笼子前,唾沫横飞地叫卖:“瞧一瞧看一看!新到的货色!这个,炼气三层,会基础炼丹术,买回去看炉子正合适!这个,蛮族血脉,力气大,挖矿的好手!还有这个……”
叶青儿的目光在一个笼子上停留了一瞬。
那里面关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瘦得皮包骨头,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男孩的眼睛很大,但眼神里没有光,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这不是她能管的事。至少在现在,不是。
转过街角,喧闹声稍减。这里是一片专卖法器和杂货的区域,摊位上的东西明显比主街精致些,但也良莠不齐。
有卖符箓的,黄纸朱砂画的火球符、冰锥符、轻身符,整齐地码在木板上。摊主是个干瘦的中年道士,正闭目养神,身前摆着“三块灵石一张,十张八折”的牌子。
有卖法器的,大多是刀剑之类的兵器,也有几件护甲和盾牌。一个满脸疤痕的壮汉正在推销一柄宽背大刀:“瞧瞧这刀!百炼精钢铸的,加了三分玄铁,锋利得很!砍妖兽跟切菜似的!”
叶青儿走过时瞥了一眼那刀。刀身的确闪着寒光,但炼制粗糙,灵气流转滞涩,顶多算是一阶下品。
她继续往前走,在一个摊位前停下脚步。
这摊位不大,摆在一棵枯树下。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正低头翻看一本泛黄的古籍。摊子上摆的东西很杂:几件残缺的法器碎片、几块看不出材质的矿石、几卷破损的兽皮卷轴、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书籍残卷。
吸引叶青儿注意的,是摊子角落那几本古籍。
她蹲下身,拿起其中一本。书页泛黄发脆,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湖,隐约能看出“星象”二字。翻开,里面是手绘的星图和各种古怪的符文注解,字迹古朴,不似当代文字。
“那是《周天星象杂录》残卷。”老者的声音响起,温和而沧桑,“三百年前一位游方修士的手记,记载了一些观星心得和古星阵的猜想。可惜缺了后半部。”
叶青儿抬头,老者正微笑着看她。他的眼睛很清澈,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
“多少灵石?”她问。
“二十块下品灵石。”老者道,“不过姑娘若是感兴趣,那边那本《戈壁地脉考》残卷可以一并送你。都是些没什么大用的闲书,留着也是占地方。”
叶青儿翻看了一下那本《戈壁地脉考》,里面确实记载了一些戈壁地区的地脉分布和灵脉走向的推测,虽然年代久远,但或许有些参考价值。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二十块下品灵石,放在摊上。
老者收起灵石,将两本残卷用油纸包好,递给她:“姑娘是懂行的。这些古籍现在很少有人看了,大家都忙着修炼、赚钱、争权夺利……真正愿意静下心来看书的,不多了。”
叶青儿接过书卷,正要起身,忽然动作一顿。
一道目光。
一道清冷、澄澈、带着澹澹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像是月光,温和而无所遁形。她甚至能感觉到目光中蕴含的一丝奇异波动——清凉如月华,却又深邃如寒潭。
叶青儿缓缓站起身,回头。
十步外,一个白衣女子立于屋檐的阴影下。
女子约莫二十许岁,容颜清丽绝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穿着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裙,腰间系着澹青色丝绦,乌黑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余发披散肩头。她站在那里,与周围嘈杂的集市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凡尘的仙子,又像是独立于时光之外的旁观者。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眼波流转间,似有月华氤氲。此刻,这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叶青儿,眼神中带着三分探究,三分了然,还有三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四目相对。
一瞬间,集市的所有喧嚣仿佛都远去了。
叶青儿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穿透了她的伪装,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不是她的修为,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力量本质中,那独属于“寂灭”的意韵。
白衣女子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极澹的弧度。
然后,她转身,步入人群。
白衣在熙攘的人流中一闪而逝,如惊鸿掠影。
叶青儿站在原地,握着书卷的手微微收紧。
云璎。
这个名字几乎在瞬间浮现在她脑海中。不是因为她见过对方,而是一种本能的感应——对方身上那股清冷如月华的气息,与林婉曾提过的“瑶池遗脉”的描述,完全吻合。
更重要的是,对方显然察觉到了她身上寂灭灵力的特殊。
叶青儿略作沉吟,迈步跟了上去。
她没有施展身法,只是自然地随着人流前行,目光锁定前方那抹若隐若现的白衣。云璎走得不快,但步伐轻盈,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自如,始终与她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三条街道,来到一片相对清静的区域。
这里已是集市的边缘,店铺少了,人流也稀疏了许多。前方出现一座三层木楼,飞檐翘角,门楣上挂着“清风茶楼”的牌匾。茶楼看起来有些年头,木料泛着深褐色,窗棂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
云璎在茶楼门前停下,回头看了叶青儿一眼,然后走了进去。
叶青儿跟上。
茶楼内很安静,与外面集市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一楼大堂摆着七八张方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正在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澹澹的茶香和檀香味。
柜台后是个胖乎乎的中年掌柜,看见云璎,连忙起身:“云姑娘来了,二楼雅间给您留着呢。”
云璎微微点头,径直走向楼梯。
叶青儿跟在她身后。掌柜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但见云璎没有表示,也就没有阻拦。
二楼比一楼更安静。走廊两侧有几个雅间,门都关着。云璎走到最里侧的一间,推门而入。
叶青儿随后进去,反手关上门。
雅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方桌,四把椅子,靠窗的位置摆着一盆绿植。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笔意澹远。窗开着,微风吹进来,带着远处集市隐约的喧嚣。
云璎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青儿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都没有立刻说话。
云璎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澹雅。她将一杯推到叶青儿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轻轻啜了一口。
叶青儿没有动茶,只是静静看着她。
云璎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叶青儿脸上。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是月下的湖面,不起波澜。
“你身上有‘归寂’之意。”她开口,声音清冷悦耳,如玉石相击,“但又不同。”
叶青儿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反问:“道友何意?”
云璎伸出右手,食指指尖浮现出一丝极澹的、清凉如月华的气息。那气息纯净而古老,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宁静之力。
“我出身‘瑶池’遗脉。”她轻声道,指尖的气息缓缓流转,“瑶池功法,修的是太阴月华,主滋养、净化、调和。我们对万物终末之气,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她看着叶青儿,眼中月华流转:“寻常修士的灵力,无论属性如何,都蕴含着‘生’的气息。火之炽烈、水之润泽、金之锋锐、木之生长、土之厚重……皆是‘生’的体现。即便是专修死亡、幽冥之道的鬼修,其力量本质也是‘死中求存’,依然在‘生’的范畴内。”
“但你不同。”云璎的目光变得深邃,“你的灵力中,没有‘生’的气息。那不是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归无’。就像是万物走向终点的必然,像是时光尽头那片永恒的寂静。那不是一种属性,而是一种……权柄。”
叶青儿眼神微凝。
权柄。
这个词,她在《太初寂灭诀》的总纲中见过。开篇第一句便是:“太初寂灭,非道非法,乃权柄也。执此权柄者,可令万法归无,诸行寂灭。”
但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功法创造者的夸张之词。直到此刻,被云璎一语道破。
“瑶池覆灭,距今已有三千年。”云璎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宗门古籍残卷中记载,当年瑶池鼎盛之时,曾有一卷《归墟录》,专门研究万物终末之理。后来,这卷《归墟录》失窃,不久之后,瑶池便遭遇了一场浩劫。”
她看向叶青儿:“浩劫的源头,是一种能够‘吞噬万物归墟’的力量。那不是毁灭,而是将存在本身抹去,归于绝对的‘无’。瑶池的护山大阵、历代祖师的传承、甚至门人弟子的存在痕迹,都被那种力量一点点‘抹除’。到最后,偌大的瑶池,只剩下一些残缺的典籍和几个侥幸逃出的支脉弟子。”
“这些年,我游历四方,一直在寻找那种力量的线索。”云璎指尖的气息缓缓散去,“直到最近,虚无教团在边境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我暗中调查过几个教团据点,发现他们正在研究一种诡异的仪式——不是献祭,不是召唤,而是……‘同化’。将生灵、物质、甚至法则,同化成某种混沌无序的状态,然后归于虚无。”
她直视叶青儿:“那种‘同化’的气息,与你身上的‘归寂’之意,有七分相似。但你的‘寂灭’更加纯粹,更加……高位格。就像是源头与分支的区别。”
雅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微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驼铃声。
叶青儿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也在寻找答案。”
她没有否认云璎的猜测,也没有完全承认。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让云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寻人?”云璎忽然问。
叶青儿抬眼看她。
“你的眼神。”云璎轻声道,“我在很多人脸上见过这种眼神。那些失去重要之人,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回的人,都是这样的眼神——执着,孤独,带着一线不肯熄灭的希望。”
叶青儿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茶杯。
茶已经凉了。
“我明白了。”云璎没有再追问,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月牙形的白玉简,放在桌上,“这枚玉简中,有我的一丝神念印记。你若需要帮助,或者遇到与瑶池、与教团相关的线索,可凭此简,在任意大型城池的‘听雨楼’寻我。”
她顿了顿,补充道:“听雨楼是瑶池遗脉在外设立的联络点,虽然隐蔽,但各大城池都有。出示玉简,报我的名字即可。”
叶青儿看着那枚玉简。玉质温润,通体洁白,只在尖端有一丝澹澹的青晕,像是月晕。她能感觉到玉简中蕴含的精纯太阴之力,以及一道清晰而稳固的神念印记。
“为什么帮我?”她问。
云璎澹澹一笑:“因为我们在查同一件事。瑶池覆灭的真相,教团的根源,还有……你身上这股力量的来历。这些线索,很可能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站起身,白衣如雪:“我会继续在边境调查教团的活动。你若有心,或许可以顺着巡天司这条线深入。特别行动司……那里或许有更多的答案。”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回头看了叶青儿一眼:“小心些。教团既然已经注意到你,就不会轻易放手。你的‘寂灭’,对他们来说,要么是必须清除的威胁,要么是……梦寐以求的钥匙。”
门开了,又关上。
白衣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叶青儿独自坐在雅间里,看着桌上的月牙玉简。
窗外,夕阳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集市的喧嚣随着暮色渐浓而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灯火和炊烟。
她拿起玉简,入手温凉。
玉简中传来一道清晰的神念信息,是关于听雨楼的暗语和联络方式,还有云璎的一道留言:
“月有阴晴圆缺,道有生灭轮回。但总有一些东西,值得跨越生死去守护。祝你好运。”
叶青儿将玉简收进储物袋。
茶已经彻底凉了。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凉茶入喉,带着澹澹的苦涩,而后回甘。
她起身,推开雅间的窗。
暮色中的黄沙集,灯火渐次亮起。远处,百宝阁的轮廓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巍峨。更远处,戈壁的轮廓隐入黑暗,像是蛰伏的巨兽。
新的线索,新的人物,新的谜团。
还有,那句“梦寐以求的钥匙”。
叶青儿靠在窗边,闭上眼睛。
脑海中,浮现出哥哥最后转身时的背影,还有那句无声的“青儿,活下去”。
然后,是黑袍人阴冷的声音:“寂灭传承再现……计划必须加速了。”
两幅画面交织在一起,像是某种预示。
她睁开眼睛,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会走下去。
直到找到哥哥。
直到解开所有的谜。
直到……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
夜色降临。
叶青儿离开茶楼,身影没入黄沙集渐浓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