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跪在坑边,和黑袍人一同,口中念念有词,
那声音不再是沙哑,而是变成一种非人的、尖锐的啸叫,
音节扭曲怪异,像是用指甲刮擦着生锈的铁皮。
随后在黑袍人的示意下,
父亲猛地抓起坑边一把沾着黑泥的短柄铁锤,
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向自己的左臂!
骨头碎裂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
他硬生生掰下自己一截小指骨,
血如泉涌,他却像感觉不到痛,
将那截还带着体温的、染血的骨头,颤抖着,
塞进了我无法闭合的口中!
“胭儿…回来…爹…叫你回来…”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
那股非生非死的冰冷意识,
就在那截染着至亲骨血的骨头滑入喉管的瞬间,
如同被强电流击中,猛地在我这具早已僵冷的躯壳深处,
撕开了一道深渊般的缝隙。
一股不属于人间的、阴寒彻骨的“力”,
沿着早已断绝的经络疯狂滋长、蔓延,
强行唤醒了这堆沉寂的血肉与朽骨!
意识,在无边死寂的冰洋下,
被一股蛮横阴冷的力量撕扯着,挣扎着浮出黑暗的水面。
不再是混沌,而是一种冰冷的“清醒”。
我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但这感觉如此陌生而恐怖。
我的身体,像一口被强行注入了污水的枯井,
沉重、冰冷、灌满了不属于我的粘稠液体。
四肢百骸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缠绕、拉扯,
每个细微的动作,
都伴随着关节深处摩擦般的滞涩声响。
父亲陈三槐的脸,
在昏黄的油灯下凑近,扭曲变形,如同水中的鬼影。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
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狂热与疯狂,
几乎要灼伤我这具死物的“皮囊”。
“成了…成了!”
他的声音干涩尖利,像夜枭的啼叫,
枯树枝般的手指死死抓住我的肩膀,
指甲几乎要嵌进死肉里,
而那个黑袍人依旧无动于衷,看不见表情。
“胭儿…爹的胭儿…回来了!”
父亲的狂喜带着一股浓烈的尸臭和血腥味,喷在我的脸上。
他想抱我,那动作僵硬而急切。
我的身体,这具由他亲手从地狱边缘拖拽回来,
配合黑袍人用邪术强行驱动的傀儡,却在本能地抗拒。
不,又好像不是本能。
我并不能控制……
难道是那个黑袍人吗?……
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压出一股带着浓烈腐液腥臭的浊气,喷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
他猛地一僵,脸上狂喜的表情瞬间凝固,
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呃…呃…”
我的喉咙发出漏气般的嘶鸣。
那声音干涩、空洞带着浓重的死气。
我的眼睛,那对浑浊无光的玻璃珠子,
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
铺子里堆叠的棺材阴影,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无声地蠕动着,散发出更深的寒意。
“爹…爹…” 我尝试着发出声音,用这具早已僵死的声带。
然而出口的,
却是一连串更加破碎、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
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陈三槐脸上的恐惧加深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一口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变幻不定,
从狂喜到惊疑,再到一种狠戾的决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声音重新变得强硬而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胭儿!听爹的话!”
他指着角落那套猩红如血的嫁衣,
“穿上它!明天…去张府!”
“让他生不如死,剥了他的皮!
把那畜生的皮…给爹…剥下来!”
他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棺材铺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寿材上,
激起一片嗡嗡的回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应和。
张府,张灯结彩。
喧天的锣鼓铙钹声浪,裹挟着刺鼻的酒肉荤腥气,
几乎要掀翻那描金绘彩的厅堂屋顶。
大红绸花扎得俗艳,从梁上一直垂到地面。
宾客如织,穿着绸缎长衫的遗老遗少,
一身戎装或便服的军官,珠光宝气的姨太太们,
个个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推杯换盏,喧嚣沸腾。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脂粉、汗臭、酒精和一种暴发户特有的铜臭味。
张阎山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团花绸袍,腆着肥硕的肚子,
满面红光,正被一群人簇拥着灌酒。
他咧着嘴,露出满口金牙,笑声粗嘎震耳,油腻的胖脸上横肉抖动。
新纳的第七房姨太太,
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姑娘,
穿着不合身的红嫁衣,
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瑟缩在他庞大身躯的阴影里,眼神空洞麻木。
“司令大喜!再喝一杯!七夫人真是天仙下凡啊!”
谄媚的奉承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喧嚣的顶点,一个极其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刺穿了这片虚假的繁华。
大门洞开。
没有喜娘引路,没有鼓乐相随。
一个穿着猩红嫁衣、顶着沉重珠翠凤冠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门口。
嫁衣红得刺眼,如同泼洒开的鲜血,
金线绣的凤纹在灯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宽大的袖口下,隐约露出一截非人的、带着木质纹理的惨白“手指”。
门外的冷风猛地灌入,卷起地上的红纸屑,打着旋儿扑向厅内。
喧嚣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
瞬间低了下去,只剩下几声突兀的杯盏碰撞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无数道目光,惊疑、好奇、不安,
齐刷刷地钉在那个突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影身上。
张阎山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眯起被酒精熏红的三角眼,狐疑地打量着门口。
他身边的副官厉声喝问:
“什么人?!敢闯司令婚宴!” 手已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那红影,缓缓地,以一种非人的、关节滞涩的步态,
一步,一步,踏进了这金碧辉煌的厅堂。
沉重的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
只剩下一种诡异的、仿佛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
她无视了所有惊疑的目光,径直朝着主桌,
朝着张阎山的方向走来。
红盖头低垂,纹丝不动。
原本喧闹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厅堂里死寂一片,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一股莫名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
顺着每个人的脊背悄然爬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