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元年·七月十二,望江川潮生后的第二夜。
子时,圣城“星渊坊”最深处的石板街被雾气浸透。雾不是水汽,而是一种带着铁锈味的冷香——像被岁月磨钝的剑锋,又像封尘多年的契书忽然被掀开。街灯俱灭,唯有尽头那座“星渊阁”的铜环大门半掩,门缝里漏出一缕幽蓝光,光里浮着极细的星屑,仿佛整座阁子正从宇宙边缘缓缓驶来。
铜环轻响,门被推开一线。
进来的是个女子,一袭墨蓝短袍,腰束银链,链上坠一把寸许长的“星钥”。她足尖落地无声,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极浅的霜痕——霜痕呈北斗之形,七步之后,自动隐去。女子抬手,指尖在虚空写下一个古篆“渊”,光屑便凝成一只巴掌大的星舟,托着她掠过前堂,直抵后楼。
后楼名“藏星室”,无窗,四壁嵌满“陨晶”,晶内封存着无数碎星。室中央,只一张乌木长案,案上摊开一幅残卷,残卷两端以赤金丝缝补,卷面却空白,唯余中央一道裂痕,裂痕里渗出极淡的朱光,像一封未写完的血书。
女子在案前单膝跪地,声音低而稳:
“星渊阁第三十七代守卷人——商清羽,见过老祖。”
乌木案后,空无一人,却响起一道苍老嗓音,像隔着几重星渊传来:
“清羽,残卷动了。”
商清羽垂首:“弟子知道。昨夜子时,裂痕渗光,光呈‘潮生’之纹,与望江川同震。”
“望江川……”老祖嗓音低下去,似在咀嚼这三个字,“那株稻魂,到底还是醒了。”
商清羽抬眼,眸中映着残卷裂痕,朱光在她瞳仁里跳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弟子请启‘旧誓’。”
室中忽起风,陨晶内的碎星同时旋转,发出尖锐的嗡鸣。老祖沉默良久,才道:
“旧誓一启,星渊阁便再无退路。你当知,当年签下此誓的是谁。”
商清羽指尖微紧,声音却未颤:“弟子知。是帝主君无痕,也是……阁主您的师弟。”
“既知,便去吧。”
风停,陨晶复归寂静。残卷裂痕忽地扩大,朱光涌出,凝成一枚极小的玉简,简上刻着一行篆字——
“无痕元年七月十五,星渊旧誓,当践。”
商清羽双手捧简,深深叩首,起身时,霜痕再起,却比先前更冷。
……
圣城,昼极台。
铜炉的火已熄,只余一撮温灰。灰上却摆着一只极小的玉简,简身朱纹流转,与藏星室那枚一模一样。君无痕盘膝而坐,指尖轻触简面,朱光便顺着他指节爬进袖口,像一条归巢的小蛇。
“星渊……”他低声念了一句,眸中昼夜交辉,映出一幅旧景——
那是三百年前,昼夜之轮尚未升空,无痕界域仍是一片混沌荒原。荒原上,有两名少年并肩而行:一个青衫,一个蓝袍;一个腰悬木剑,一个背负星囊。他们在一处断崖下,以血为墨,立下一句誓言:
“他年若有一界,当以星渊为商,以稻魂为粮,以江潮为誓。违者,魂堕星渊,永失归途。”
青衫少年是君无痕,蓝袍少年是如今的星渊老祖——商归元。
旧誓犹在,星渊却已独霸界外商路三百年,而稻魂、江潮,归君无痕。如今稻魂初醒,江潮初生,星渊阁终于坐不住了。
君无痕收拢指尖,玉简碎成朱粉,粉未落地,已化作一只极小的星舟,舟头刻着“商”字。星舟绕他飞旋三匝,忽地掉头,直指东南——星渊阁方向。
“阿吾。”他唤。
阿吾从暗影里走出,手里捧着一袭旧蓝袍,袍角绣着褪色的星纹。
“帝主,”老人声音沙哑,“真要赴约?”
“不是赴约。”君无痕起身,蓝袍自行披到他肩上,星纹一瞬亮起,又归于黯淡,“是去讨债。”
……
七月十五,申时。
望江川下游,江面忽然起雾。雾色与三日前不同,呈极淡的幽蓝,雾里浮着星屑,星屑随潮涌动,像一条正在苏醒的星河。
江畔,新筑一座小小石亭,亭额无字,只悬一盏旧灯——灯火赤金,正是孟潮生三年前挂上的那盏。亭内,摆着一张乌木案,案上置两盏陶樽,樽中无酒,却盛着两汪清水,水面各浮一粒米,米呈赤金,与稻魂同色。
君无痕先到,负手立于亭柱旁,指尖轻敲柱面,声音轻得像风。
商清羽随后而至,墨蓝短袍在雾里泛起星辉,腰间“星钥”微鸣,像在与旧灯呼应。她未带随从,只捧一只尺许长的“星匣”,匣面裂痕纵横,与藏星室残卷如出一辙。
二人隔案对坐,一时无声。
风过,水面米粒轻旋,竟各自浮出一行小字——
君无痕那盏:稻魂归界。
商清羽那盏:星商归途。
字迹一闪即没,水面复归平静。
“帝主,”商清羽率先开口,声音清冷,“家祖托我传话——星渊阁愿以‘万界星图’为聘,换望江川十年通商之权。”
君无痕未答,只抬手,以指蘸水,在案面写下一字:
债。
商清羽指尖微紧,星匣轻响,似在抗议。她深吸一口气,又道:“若帝主嫌少,可再加‘星渊舟队’三成干股,每岁分红十万灵石。”
君无痕仍不答,只再写一字:
血。
商清羽沉默,半晌,忽而抬手,星匣开启——匣内并无珍宝,只有一枚极旧的铜钱,铜钱上“永和”二字已磨得模糊,却仍被一根红绳系着,绳色褪白,与阿苦脚踝那根,一模一样。
“帝主,”她声音低下去,“家祖说,您若念旧,当知此物。”
君无痕目光落在铜钱上,眼底昼夜交辉的异象忽地凝滞。他抬手,指尖轻触铜钱,红绳便自行解开,铜钱落在他掌心,发出“叮”一声轻响——
响声中,江面雾气忽地散去,露出江心那株稻魂。稻穗已完全金黄,穗尖却凝着一滴极小的血珠,血珠呈赤金,与铜钱同色。
君无痕垂眸,声音轻得像风:“当年立誓,以血为墨,以星为印。如今墨未干,印未毁,星渊却想以商贾之道,买断江潮?”
商清羽叩首,额心触地:“家祖自知理亏,故遣弟子前来,听凭帝主责罚。”
君无痕抬手,铜钱飞起,在空中化作一道极细的赤金线,线的一端系在稻魂穗尖,另一端,没入星匣裂痕。裂痕瞬合,匣面浮出一株稻影,稻影之下,压着一行新字——
“星渊阁,永为望江川舟子,不得擅价,不得擅离。”
字迹落定,星匣自行合拢,飞回商清羽怀中。她再叩首,声音微颤:“弟子领命。”
君无痕起身,蓝袍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褪色的旗。他抬手,以指为笔,在江面写下一行字——
“无痕元年七月十五,星渊旧誓,已践。”
字迹入水,江水便起潮。潮声初如低语,继而如鼓,最终如万军齐奔。潮头之上,无数星鲟跃出水面,鳞光与月光交辉,像一场迟到的流星雨。
潮声最盛时,君无痕已转身,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条归途,又像一条去路。亭内,商清羽仍跪,指尖轻抚怀中星匣,匣内那枚铜钱,已化作一粒稻魂米,米上刻着极小的字——
“永和。”
……
【无痕元年·七月十五·夜】
望江川潮生,潮退,江畔稻浪起伏如初。石亭犹在,案上两盏陶樽已空,只余两粒赤金米,米上各映一轮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