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海无波,舟行七日,灰雾渐薄。
第八日拂晓,一座倒悬的巨城在雾后显影。
它像被岁月翻转的天穹,城墙垂落亿万条青铜锁链,链端系着早已风干的星辰;城阙最高处,一株青莲扎根于虚空,根须穿透层层维度,垂落混沌瀑布。
莲心之上,悬着一轮漆黑“日蚀”,日蚀中央,一把残缺的石质王座静静矗立。
那便是——
混沌天都。
旧纪元最后的王座。
……
小舟靠岸。
码头由一整块“纪元碑”雕成,碑面密密麻麻刻着历代帝名,却有大半被利器刮去,只剩零星几个残缺字符:
【昊】【溟】【阙】
以及最新的一道剑痕,尚渗着未干的混沌血——
【无痕】。
碑前,立着两尊守城铜人。
铜人高千丈,披残破帝袍,一人持断戟,一人捧残灯。
君无痕一眼认出:
断戟,正是“混沌天戮”的原型;残灯,正是沉入界海的那盏青铜古灯。
铜人眼窝空洞,却在三人踏岸时,同时转动脖颈,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声:
“来者,报帝名。”
君无痕上前,指尖掠过碑面那道新痕,血液与碑石交融,激起一圈暗金涟漪。
“君无痕。”
轰!
两尊铜人单膝跪地,膝盖砸碎码头。
断戟横陈,残灯高举,像迎接,更像哀悼。
……
城门自开。
没有迎宾仪仗,没有仙乐齐鸣,只有一条笔直的青铜御道,通向天都深处。
御道两侧,林立着十万座石像。
每一座石像,都是昔日混沌火执掌者。
他们或持兵、或掐诀、或仰天长啸,却无一例外——
胸口处,都有一个空洞,空洞边缘残留漆黑火痕,仿佛被某种“根系”贯穿后,整颗心脏被强行挖走。
行至御道中段,君无痕脚步一顿。
他看到了沈沧溟的石像。
石像年轻,眉眼桀骜,手中钓竿尚完整,胸口却空无一物。
石像脚下,刻着一行小字:
【沈沧溟,第九纪元败者,献心于天都,愿后来者超脱。】
老者本人站在石像前,抬手抚摸自己石质的脸,声音轻得像尘埃:
“原来我早就被这里记住……只是忘了自己。”
君无痕侧首:“心被挖走,为何未死?”
沈沧溟笑了笑,露出豁口牙:“因为我把心,种在了你身上。”
轰!
老者话音落下,他佝偻的躯体轰然崩碎,化作亿万光点,尽数没入君无痕胸口。
那里,原本属于沈沧溟的“裂缝”,悄然愈合。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钓竿”形混沌纹,烙印在帝骨之上。
……
御道尽头,是一座“倒悬广场”。
广场由一整块“原始混沌石”凿空,地面朝下,天空在上。
广场中央,一株青莲扎根虚空,莲叶遮天,莲茎却垂落如瀑,直入下方无底深渊。
莲心处,石质王座孤零零悬着,扶手断裂,靠背缺半,座面布满裂痕,裂痕里渗出干涸血迹。
血迹呈年轮状,一圈又一圈,像记载着无尽纪元。
王座前,摆着三件残器:
1. 半面“混沌镜”,镜面碎纹中倒映着无数“可能的未来”;
2. 一截“断戟”末端,戟尖已失,却仍有血珠沿刃口滴落,血珠落地即化作小型日蚀;
3. 一盏“无芯灯”,灯盏完整,灯芯处却空无一物,唯有青莲根须探入其中,像在汲取什么。
慕容雪只看了一眼混沌镜,便脸色煞白,踉跄后退。
镜中,她看见自己身披凤袍,却立于尸山血海,脚下是君无痕断裂的帝冕。
君小蛮亦看见镜中画面——
哥哥被漆黑锁链贯穿四肢,悬在莲心之上,而她手中提着染血的匕首。
“别看。”
君无痕抬手,混沌火化作火幕,遮住镜面。
火幕中,镜面碎纹竟自行蠕动,拼成一行血字:
【坐上王座,方可改写。】
……
王座前,青莲忽然摇曳。
莲叶摩擦,发出金属般铿锵声,像亿万甲兵拔剑。
一道女子虚影,从莲心缓缓升起。
她身着素裙,面容模糊,声音却温柔得像母亲哄睡的歌谣:
“无痕,我的儿。”
君无痕眸光骤缩。
那是他记忆中早已死去的母亲——
君氏主脉的禁忌名字,不可被提起的“罪血之女”。
“您……为何在此?”
少年嗓音发颤,帝印不受控制地浮现裂痕。
女子虚影抬手,指尖轻触君无痕眉心。
轰!
一幕幕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洪水决堤——
那年,他才五岁。
母亲抱着他,跪在君氏祖祠外,大雨倾盆。
“我愿以自身献祭混沌,只求我儿无灾。”
祠堂深处,长老们冷漠摇头:“罪血之子,不配活。”
母亲被拖入暗室,锁链穿透琵琶骨,血染青砖。
最后,她以指甲在石壁上刻下一行小字:
【无痕,莫恨,莫回头。】
随后,她的心脏被挖出,植入一株青莲。
青莲被送入混沌天都,成为“旧日王座”的养料。
……
虚影收手,温柔抚摸少年的脸:
“坐上王座,你便可令万界倒流,让我重生。”
“坐上王座,你也可令诸天永寂,让恨者永堕。”
“选择权,在你。”
君无痕抬眸,眼底血丝密布,却缓缓摇头。
“母亲,孩儿来迟了。”
“但孩儿的路,不在王座,而在王座之后。”
他抬手,帝印化作火拳,一拳轰向石质王座!
轰——
王座炸裂,碎石四溅。
碎石中,飞出一物——
那是一颗“漆黑心脏”,表面缠绕青莲根须,每一次跳动,都让混沌天都震颤。
心脏飞起,径直撞向君无痕胸口!
……
就在心脏即将没入君无痕体内时,异变陡生!
断戟残端、无芯灯、混沌镜同时飞起,三件残器环绕心脏,发出尖锐嘶鸣。
嘶鸣中,一道苍老而宏大的声音自天都深处炸响:
【旧日未死,新帝焉立?】
下一瞬,漆黑心脏表面浮现一张面孔——
那面孔,赫然是……
君无痕自己!
但却更加苍老,眉心竖瞳睁开,透出寂灭之光。
“又一个我。”
少年低语,声音里却透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苍老面孔开口,声音像亿万亡魂齐哭:
“我乃‘终焉帝’,你最终的归宿。”
“坐上王座,与我合一,可免万界沉沦。”
“否则——”
“混沌火将焚尽青莲,你的母亲、妹妹、红颜,皆成劫灰。”
君无痕沉默。
他回头,看见慕容雪紧握星符,指节发白;看见君小蛮抱着他的手臂,眼泪无声落下。
更远处的御道,十万石像空洞的眼窝,齐刷刷转向他,像在无声哀求。
良久,少年抬手。
帝印悬浮于掌心,裂痕中流淌的混沌火忽然凝滞,化作一滴纯粹至极的“白色火种”。
“终焉帝?”
“我拒绝。”
白色火种滴落,触及漆黑心脏。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只有无声的白光扩散。
白光所过之处,青莲根须枯萎,石像龟裂,混沌天都开始崩塌。
终焉帝面孔扭曲,发出不甘嘶吼:
“你放弃唯一的机会!万界将因你而灭!”
君无痕却笑了,笑得温柔而决绝:
“万界灭,我重开;纪元终,我再来。”
“但我的亲人、朋友、爱人——”
“一个也不能少。”
轰!
白光吞没一切。
……
混沌天都崩塌后的虚无里,只剩一株青莲。
莲心处,少年怀抱着母亲的虚影,妹妹牵着他的衣角,慕容雪靠在他肩头。
青莲一叶,化作舟;一叶,化作帆;一叶,化作灯。
舟名:无痕。
帆名:希望。
灯名:归途。
……
界海之上,一艘青莲小舟破浪而去。
舟头,布衣老者的声音随风回荡:
“小子,别忘了——”
“为后来者,留一盏灯。”
君无痕立于舟尾,掌心帝印裂痕尽消,化作纯白。
他抬眸,望向无尽界海深处。
那里,新的黑暗正在孕育。
而他,已点燃第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