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夏浅风清草木长
立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谢府庭院里新抽的竹枝。苏晚宁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手里正穿引着五彩丝线,绣绷上是只刚成型的玉色蝴蝶,翅尾的磷粉用金线细细勾勒,在透过叶隙的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案上的青瓷碗里盛着冰镇的酸梅汤,汤面浮着几片新鲜的薄荷,是清晨从菜园摘的,叶缘还沾着晶莹的露珠。
又在做这些精巧活计? 谢承渊提着个竹篮从回廊走来,篮里装着些饱满的樱桃,殷红的果皮上裹着层薄薄的白霜,是他今早去后山采摘的,指缝还沾着洗不掉的果汁。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细麻常服,领口绣着暗纹的兰草,腰间系着块墨玉佩,玉面被摩挲得温润透亮,是他们成婚二十周年时苏晚宁亲手挑选的。走近时,能看见他袖口沾着的草叶,是方才在茶园查看新苗时蹭上的,带着淡淡的茶香。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被风卷到绣绷上,谢承渊伸手替她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后的温度,像碰着块温凉的和田玉。入夏后她总爱在葡萄架下做针线,谢承渊便把公文搬到廊下处理,连朝堂的事都尽量推到午后,说 这般好景致,该陪着你才是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收的蚕茧来, 她放下绣绷,端起酸梅汤轻轻抿了口,我让厨房备了些冰镇的绿豆糕,配着喝正好。 话音未落,就见谢承渊已转身吩咐管家,连盛糕点的漆盒要垫荷叶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点心,而是要供奉的珍品。
葡萄藤的卷须在风中轻轻摇晃,缠上了廊下悬挂的铜铃,碰出细碎的叮当声。苏晚宁望着架下那口老井,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立夏,她和谢承渊在明心学堂的井台边教学生们缫丝,井水冰凉刺骨,谢承渊却抢着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暖着,说 男子火力旺,不怕冻。那时的葡萄藤刚爬上竹架,如今却已浓荫蔽日,藤蔓间还挂着孩子们系的红绸,在风中摇出细碎的声响。
在想什么? 谢承渊将一碟樱桃放在小几上,果实饱满得轻轻一碰就会淌出汁水。他挨着苏晚宁坐下时,常服的下摆扫过藤椅的竹篾,带起一阵淡淡的草木香,混着他身上的墨香,让人心里发暖。方才收到漠北学堂的信, 他从袖中掏出信笺,信纸边缘带着风干的草屑,说她们新织的云锦得了圣上嘉奖,要送入内宫做寿礼呢。
苏晚宁展开信笺,指尖抚过信上描述的云纹图样,忽然笑了。当年她带着学生们试验缫丝时,不知浪费了多少蚕茧,谢承渊却默默让人送来一车车桑叶,说 失败十次,总有一次能成。如今那些粗糙的土布早已变成精美的云锦,不仅能做贡品,还让漠北的女子有了安身立命的手艺。她抬头看向谢承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怜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夏光的湖水,一眼就能望到彼此心底。
午后的阳光透过葡萄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库房,货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生送来的织物 —— 漠北的云锦、江南的宋锦、西域的绒布,最显眼的是一匹明黄色的妆花缎,上面织着百子图,是去年明心学堂的学生们为皇后祝寿织的,针脚细密得连发丝都清晰可见。缎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流动的月华。
你看这匹, 谢承渊抽出其中一匹湖蓝色的杭绸,上面用金线织着小小的
字,是当年那个总爱逃课的阿秀织的,是阿秀在江南织坊的得意之作,说要给你做件夏衫,透气又凉爽。 苏晚宁抚过绸面的光滑,忽然想起那年阿秀哭着说 我笨,总是学不会,是谢承渊拿了块她织的粗布说 只要肯用心,再难的手艺也能学会。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夕阳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豆绿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小的桑蚕,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花样,如今针脚愈发灵动。她捧着一篮雪白的蚕茧走进来,茧子饱满得像一颗颗珍珠,是今年新收的第一批春蚕茧。先生,这是我们新收的蚕茧, 女先生的声音带着夏阳般的暖意,比去年的大了一圈,缫出的丝能多织三成布呢。
苏晚宁拿起一枚蚕茧,指尖触到上面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买不起蚕种,就在课余去桑园帮工换蚕卵,如今却成了江南最大的织坊主,还教会了上千名女子缫丝织布。茧子上系着根红绳,打了个同心结,是她当年教学生们的结法,说 女子的心要像这绳结,坚韧又团结。
学生们围坐在花厅的八仙桌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新鲜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织渔网,改良了网眼的大小,捕的鱼比原来多了一半;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蚕桑图谱》刊印后,连北方的农妇都来请教;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缫丝技艺传到了西域,波斯的商人用十匹骆驼来换织机的图样,说 中原女子的智慧,比丝绸还珍贵。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刚上市的荔枝,果皮被撕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你看那个穿绿裙的, 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吏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
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西域,把咱们的丝绸卖到了波斯。 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卷云锦讲解织造的步骤,眉眼间的从容,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成功缫出丝线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萤火虫提着灯笼从草丛里飞出来,在庭院里打着旋儿。学生们告辞时,在葡萄架下挂了盏走马灯,灯面上画着她们求学时的情景 —— 有在课堂上读书的,有在桑园采桑的,有在织机前织布的,最末一格画着苏晚宁和谢承渊并肩站在学堂门口,月光在他们身上镀了层银辉。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灯影里,看着那些熟悉的画面,忽然觉得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回到暖阁时,竹帘被晚风掀起,带来满院的草木香。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细麻衫,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织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竹节纹,是用明心学堂学生们种的苎麻纺的线。当年在江南讲学遇着暑热,你总说身上发黏, 他将麻衫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衣襟处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穿堂风,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觉得热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葡萄叶的沙沙声,像听一首温柔的歌谣。案上的酸梅汤还冒着冷气,薄荷的清香混着绿豆糕的甜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 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路走宽了?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藤蔓。何止走宽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更多女子的路,都通向了光明处。 暖阁外的风还在吹,葡萄叶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月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夏意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夜色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穿堂风的凉爽,感受着满室的草木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 —— 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徐徐晚风,吹拂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荫凉。虫鸣在草丛里此起彼伏,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唱得暖融融的,像一碗冰镇了半生的酸梅汤,清冽中带着回甘,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醇厚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