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的目光从张老实夫妇悲痛欲绝的脸上,缓缓移到那孩子惊恐的眼睛上。那眼神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怜惜,沉声道:“老人家,你先起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钦差在此,你的冤屈,我管定了。”
张老实夫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青天大老爷!”“谢大人!谢大人!”
刘墉连忙示意刘安上前搀扶。他自己则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清晨的微凉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走到张老实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动作沉稳而有力。
“老人家,你且细细道来,这李剥皮是何许人也?你儿子又是如何被他打死的?”刘墉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张老实颤巍巍地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这李剥皮本名叫李旺财,是张家庄附近有名的大地主,也是当地出了名的恶霸。他家有良田千亩,佃户上百,平日里就横行乡里,巧取豪夺,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张老实家那三亩水田,是他家祖传的基业,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产田,靠着这三亩地,一家三口才能勉强糊口。
半个月前,李旺财突然派人来说,要用极低的价钱买下这三亩地。张老实自然不肯,那是他的命根子。李旺财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三天前,他带着十几个家丁,手持棍棒,强行闯入张老实家的田里,声称地已经是他的了,要驱赶正在插秧的张老实父子。
张老实的儿子张二柱年轻气盛,不肯退让,与家丁们争执起来。没想到,李旺财竟下令动手。十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对着张二柱拳打脚踢。张二柱虽然年轻,却架不住人多势众,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在田里没了气息。李旺财见出了人命,不仅毫无惧色,反而威胁张老实说,要是敢声张,就把他和他老伴也一起埋了。
张老实夫妇悲痛欲绝,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县衙告状。可县令早已被李旺财用重金收买,不仅不受理案件,反而以“诬告良民”为由,把他们打了一顿板子,赶出了县衙。夫妇俩走投无路,听说钦差大人要从这条路上经过回京城,就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带着孙子来拦路喊冤。
“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张老实说完,又要跪下。
刘墉一把拉住他,语气凝重:“老人家,我信你。朗朗乾坤,岂容此等恶霸横行,官员草菅人命!”
他转身对刘安吩咐道:“刘安,你立刻带着几个人,随张老实去张家庄,将李旺财及其家丁控制起来,不许任何人通风报信。另外,把张二柱的尸体妥善保管,等候验尸。”
“是,大人!”刘安领命,立刻点了四名精干的随从,跟着张老实匆匆而去。
刘墉又看向那中年妇女和孩子,心中不忍,说道:“你们先上马车歇息,等事情查清楚了,我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中年妇女感激涕零,抱着孩子连连道谢,跟着王仲瞿派来的随从上了后面的马车。
处理完这些,刘墉才发现,不远处的田埂上,已经围了几个早起的村民,正远远地看着这边,脸上满是好奇和敬畏。他知道,这事一旦传开,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他并不后悔。他身为钦差,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护佑百姓是他的本分。
“赵烈呢?”刘墉问身边的一名蓝翎卫小校。
“回大人,赵校尉去码头巡查了,说是要亲自监督今日的漕粮起运。”小校恭敬地回答。
刘墉微微颔首:“你立刻去码头,把赵烈叫来,让他带五十名蓝翎卫过来,封锁这一带,不许任何人进出张家庄,同时彻查李旺财的家产和罪证。”
“是!”小校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安排好这一切,刘墉才重新回到马车上。王仲瞿早已在车内等候,见他进来,便拱手道:“大人此举,真是大快人心。只是这李旺财在当地势力不小,又与县令勾结,怕是不好对付。”
刘墉揉了揉眉心,语气沉重:“再难对付,也得办。和珅党羽刚除,江南吏治本就需要整顿,这李旺财正好撞在枪口上,若是不从严处置,如何能震慑那些贪赃枉法之徒,如何能让江南百姓信服?”
他从怀中取出那张写着“朱门酒肉臭”的宣纸,铺在膝盖上,看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心中感慨万千。这“布衣”先生的诗句,真是道尽了民间疾苦。他此次江南之行,虽破了漕运大案,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这官官相护、豪强横行的土壤还在,百姓的苦难就不会真正结束。
“王先生,你看这诗句,”刘墉指着宣纸,“字字泣血,句句诛心。这‘布衣’先生,定是个有才有德、心怀苍生之人。可惜,他连姓名都不敢留下,可见这世道对正直之士的压迫有多深。”
王仲瞿凑近看了看,也叹道:“是啊,‘何日天开眼,还我太平土’,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期盼,更是天下百姓的心声。大人,我们此次回京,若能找到这位‘布衣’先生,将他引荐给皇上,或许能为朝廷增添一位栋梁之才。”
刘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江南之大,人海茫茫,想要找到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人,如同大海捞针。”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不过,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哪怕走遍江南,也要找到他。”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刘墉知道,定是赵烈来了。他收起宣纸,掀开帘子,果然看到赵烈带着五十名蓝翎卫,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大人!”赵烈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前,抱拳道,“末将奉命赶来,听候大人差遣!”他脸上还有些汗水,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赵烈,你来得正好。”刘墉说道,“张家庄地主李旺财强占民田,打死佃户张二柱,县令收受贿赂,包庇凶手。你立刻带着人,随我前往张家庄,将李旺财、县令以及相关人等一并拿下,彻查此案!”
“什么?竟有这等事!”赵烈一听,顿时怒目圆睁,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李旺财真是胆大包天,那县令更是丧心病狂!末将这就去把他们抓起来,给张老实一家报仇!”
“冷静点,赵烈。”刘墉按住他的肩膀,“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查得水落石出,证据确凿,才能定罪。你带人封锁张家庄,不许任何人出入,特别是李旺财的家人和亲信,要严加看管,防止他们销毁证据或畏罪潜逃。另外,派人去县衙,将那个县令控制起来,查抄他的府邸,看看有没有贪赃枉法的证据。”
“是,大人!末将明白!”赵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沉声领命。
刘墉满意地点点头,又道:“我和王先生随后就到。你先带人过去,记住,一定要依法办事,不可滥用私刑,更不能惊扰无辜的百姓。”
“请大人放心!”赵烈说完,转身对身后的蓝翎卫下令,“全体都有!目标张家庄,出发!”
五十名蓝翎卫齐声应和,声音洪亮,震得田埂上的青草都微微颤动。他们排成整齐的队伍,跟着赵烈,朝着张家庄的方向快步走去。
刘墉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稍安。有赵烈这样勇猛正直的将领,再加上陈默的沉稳干练,王仲瞿的足智多谋,江南的吏治整顿,或许能比他想象中更顺利一些。
“王先生,我们也走吧。”刘墉对王仲瞿说道。
“好。”王仲瞿点点头。
两人下了马车,坐上另一辆轻便的马车,朝着张家庄赶去。马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两旁的稻田一望无际,晨风吹过,稻浪翻滚,带着淡淡的清香。可刘墉却无心欣赏这田园风光,他的心思全在张家庄的案子上。他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恶霸伤人案,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达了张家庄村口。村口已经被蓝翎卫封锁,几名蓝翎卫手持长枪,站在路口,严禁任何人进出。看到刘墉的马车过来,他们立刻躬身行礼。
刘墉下了马车,赵烈快步迎了上来:“大人,李旺财和他的十几名家丁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关在他家的柴房里。末将已经派人看守,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另外,去县衙抓人的兄弟也已经出发了,估计很快就有消息。”
“做得好。”刘墉说道,“带我去看看李旺财。”
“是。”
赵烈领着刘墉和王仲瞿,朝着村子深处走去。张家庄是个中等规模的村庄,大约有几十户人家。此刻,村民们都躲在家里,紧闭着门窗,偶尔有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显然,李旺财平日里的恶行,已经让村民们吓得胆战心惊。
走到村子中央,一座气派的宅院出现在眼前。这宅院青砖黛瓦,高墙大院,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楼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与周围低矮破旧的民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用问,这一定就是李旺财的家。
刘墉走进院子,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种着几棵名贵的树木,还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养着几尾金鱼。显然,李旺财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柴房在院子的角落里,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刘墉走到柴房门口,示意看守的蓝翎卫打开门。
门一打开,一股难闻的霉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柴房里挤满了人,十几个家丁蜷缩在角落里,个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李旺财则被单独绑在一根柱子上,他穿着一件锦缎长袍,虽然有些凌乱,但依旧能看出其华贵。他的脸上满是肥肉,此刻却因为恐惧而扭曲着,一双小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和不安。
看到刘墉进来,李旺财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这位大人,不知小的犯了什么错,让您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刘墉没有理会他的谄媚,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冷冷地说道:“李旺财,你强占张老实家的良田,打死他的儿子张二柱,可有此事?”
李旺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道:“大人,您……您可别听张老实胡说八道!那三亩地是他自愿卖给我的,张二柱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磕在石头上死的,跟我没关系啊!”
“自愿卖给你?”刘墉冷笑一声,“张老实说你用极低的价钱强买,他不肯,你就派人打他儿子。而且,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你给张老实的所谓‘买地钱’,还不够一亩地的租金,这也叫自愿?”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厉:“至于张二柱的死,我会让人验尸,到时候是不是磕在石头上死的,自然一目了然。你现在最好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从轻发落。否则,一旦证据确凿,等待你的,就是斩立决!”
斩立决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旺财的心上。他的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上的肥肉不停地颤抖着:“大人,我……我错了!我不该强占他的地,不该打他儿子!求您饶我一命,求您了!”
看到李旺财终于认罪,刘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现在知道错了?晚了。你打死张二柱,草菅人命,必须依法严惩。”
他转身对赵烈说道:“赵烈,派人看好他,不许他自杀或被人灭口。另外,仔细搜查这院子,特别是李旺财的书房和卧室,看看有没有他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证据,比如账本、地契之类的。”
“是,大人!”赵烈立刻领命,转身安排人手去了。
刘墉和王仲瞿走出柴房,来到院子里。阳光已经升高,照在院子里,暖洋洋的。可刘墉的心情却依旧沉重。李旺财虽然认罪了,但这只是开始。那个收受贿赂、包庇凶手的县令,才是此案的关键。只有把他也绳之以法,才能真正还张老实一家一个公道,才能震慑那些不法官员。
“大人,您看这李旺财的院子如此奢华,想必平日里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少。”王仲瞿指着院子里的建筑和摆设,说道,“我们只要找到他的账本,就能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不义之财,也能顺藤摸瓜,找出更多与他勾结的官员。”
刘墉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李旺财能在当地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背后肯定有不少官员为他撑腰。我们一定要彻底查清,把这些蛀虫全部挖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蓝翎卫匆匆跑了过来,抱拳道:“大人,去县衙抓人的兄弟回来了,他们已经把县令周坤控制起来了,并且在县衙的后宅搜出了不少金银珠宝和银票,还有一本账本,上面记录着他收受李旺财贿赂的明细。”
“好!”刘墉精神一振,“立刻把周坤和那些证据带过来!”
“是!”
大约半个时辰后,周坤被押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官服,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看到刘墉,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一时糊涂,收了李旺财的钱,求您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墉看着他,眼神冰冷:“周坤,你身为一县之令,本应为民做主,却收受贿赂,包庇凶手,草菅人命。你对得起朝廷的俸禄吗?对得起百姓的信任吗?”
周坤语无伦次地说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大人开恩,我愿意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只求能保住一条性命!”
“钱?”刘墉冷笑,“你收的那些钱,是张二柱的命钱,是百姓的血汗钱!你以为交出来就能了事吗?”
他转身对身边的随从说道:“把周坤和李旺财关在一起,严加看管。另外,让人去请仵作,立刻对张二柱的尸体进行检验。”
“是,大人。”
安排好这一切,刘墉和王仲瞿走出了李旺财的宅院。张老实夫妇正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刘墉出来,立刻迎了上去:“大人,怎么样了?李旺财和周坤他们……”
刘墉看着他们,语气缓和了一些:“老人家,放心吧。李旺财和周坤都已经被抓起来了,他们也都认罪了。我已经让人去验尸了,等验尸结果出来,我就会依法处置他们,还你儿子一个公道。”
张老实夫妇听了,再次跪倒在地,对着刘墉连连磕头:“谢谢大人!谢谢青天大老爷!您真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刘墉连忙将他们扶起:“老人家,快起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人通知你们的。”
张老实夫妇千恩万谢地走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刘墉的心中五味杂陈。他虽然为他们讨回了公道,但张二柱却再也活不过来了。这世间的不公太多,他能做的,也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百姓多办一些实事。
回到村口,刘墉看到村民们已经陆续走出家门,站在路边,用感激和敬畏的目光看着他。有的村民还拿着自家种的蔬菜和水果,想要送给刘墉,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大人,您真是百姓的好官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上前来,对着刘墉躬身行礼,“这李旺财欺压我们多年,我们早就恨透他了,可一直敢怒不敢言。今天多亏了大人,为民除害!”
刘墉连忙扶起老者:“老人家,言重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我的本分。以后,若是再有人敢欺压你们,你们就直接去苏州府找陈默大人,或者给我递信,我一定会为你们做主。”
村民们听了,都欢呼起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比田野里的稻花还要灿烂。
刘墉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