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的阅卷房,窗棂糊着细密的高丽纸,滤过的天光柔和地洒在一张张摊开的考卷上。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张的陈旧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严肃。二十余名阅卷官分坐于长案之后,各自手持朱笔,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挥毫批注,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翰林院编修赵承嗣,作为此次会试的副考官之一,正端坐于靠里侧的一张紫檀木案后。他身着一件石青色的八蟒五爪蟒袍,顶戴蓝宝石,面容清瘦,一双三角眼却透着精明与锐利。他面前堆着厚厚一叠考卷,看似在逐一审阅,实则心思早已飘远。他时不时地抬眼,目光掠过其他阅卷官的背影,最后总会落在主考官傅恒大人的身上。
傅恒端坐于上首,神情肃穆,手中的朱笔悬而未落,正仔细研读着一份考卷。他身着仙鹤补子的一品文官常服,须发已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周身散发着久居高位的沉稳与威严。他对身边的喧嚣恍若未闻,整个心神都沉浸在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策论之中。
“傅大人,”赵承嗣终于按捺不住,放下手中的朱笔,拱手说道,“下官看了近百份考卷,多是泛泛而谈,少有真知灼见者。倒是有几份,虽言辞恳切,却未免过于偏激,恐非栋梁之材。”他这话看似是在汇报阅卷进展,实则是在试探傅恒的口风,尤其是在打探那份让他心惊肉跳的考卷。
傅恒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赵承嗣:“赵编修所言极是。为国选贤,当取其沉稳务实,而非徒有口舌之利。但也不可一概而论,有些举子身处民间,目睹疾苦,言辞激烈些,未必不是出于一片赤诚。”他顿了顿,将手中的考卷轻轻放在案上,“比如这份,江南举子王仲瞿的策论,你看过吗?”
赵承嗣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回大人,下官尚未看到这份。不知这份考卷有何独到之处,能让大人如此挂心?”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王仲瞿!这个名字他记得一清二楚,张世才那蠢货提起过,说是同住过一屋的江南穷举子。难道他的考卷真的写得如此出色,竟能入了傅恒的眼?还是说,傅恒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你拿去看看。”傅恒将王仲瞿的考卷递了过去,语气平淡,“此人对江南吏治的弊端剖析得颇为深刻,尤其是对地方豪强与京官勾结一事,虽语焉不详,却切中要害。其文笔犀利,见解独到,是个可用之才。”
赵承嗣双手接过考卷,指尖触碰到纸张时,竟有些微微颤抖。他强作镇定地展开,目光快速扫过卷面。只见那字迹工整有力,墨色浓淡相宜,开篇便直指“民生之根本在农,农之保障在吏治”,紧接着便列举了江南张家庄的案例,虽隐去了李旺财和周坤的真名,只以“豪强”“县令”代称,但其中的细节描述,与他所知的李旺财案如出一辙!
看到“江南有豪强,占良田千亩,逼死佃户三人,却因勾结县令,逍遥法外半载”时,赵承嗣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再往下看,当看到“京畿科场亦有‘以银买官、以权换名’之弊,举子凭‘暗记’登科,寒门有才者却报国无门。二者同源,皆因官官相护,纲纪废弛”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哪里是什么策论?这分明是一封匿名的举报信!王仲瞿这个小子,竟然敢在天子亲策的考卷上,如此明目张胆地影射科场舞弊和吏治腐败,甚至隐隐指向了他和李潢!
“赵编修,你看此人如何?”傅恒见赵承嗣半天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变幻不定,不由得开口问道。
赵承嗣猛地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考卷合上,递还给傅恒,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傅大人,依下官之见,这份考卷……恐怕不妥。”
“哦?”傅恒接过考卷,眉头微挑,“何以见得?”
“大人您看,”赵承嗣定了定神,组织了一下语言,“此人虽有几分才学,但言辞过于偏激,且所举案例模糊不清,多有臆测之嫌。他一口咬定科场有弊、吏治腐败,却拿不出确凿证据,这分明是哗众取宠,意在博取眼球。更重要的是,他在策论中提及‘官官相护,纲纪废弛’,这简直是在质疑我朝的根基,其心可诛!”
傅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赵编修言重了。朕此次开科取士,本就希望能听到一些直言敢谏之声。王仲瞿虽言辞激烈,但出发点是好的,也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至于证据,他一个江南举子,身处江湖之远,能知晓这些内情已属不易,岂能强求他拿出朝堂之上才有的铁证?”
“大人!”赵承嗣急了,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您有所不知,这等言论看似忠直,实则极易蛊惑人心。若让此等偏激之人入仕,恐日后会酿成大祸。而且,他在考卷中影射科场舞弊,这无疑是在质疑我们这些阅卷官的公正性,甚至是在质疑陛下的圣明!此风不可长啊!”
他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点明了王仲瞿言论的“危险性”,又巧妙地将矛头引向了阅卷官和皇帝,试图以此动摇傅恒对王仲瞿的好感。
傅恒沉默了。他知道赵承嗣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但他更看重王仲瞿的才华和那份敢于直言的勇气。他再次拿起那份考卷,仔细研读起来,目光在“愿得澄清天下志,不教浊水染清流”这句话上停留了许久。
就在这时,另一位阅卷官,翰林院侍读学士孙士毅走了过来,拱手道:“傅大人,赵编修,你们在讨论什么呢?如此投入。”
傅恒抬起头,将考卷递给孙士毅:“孙学士,你来得正好。这份江南举子王仲瞿的策论,你看看,给个评价。”
孙士毅接过考卷,仔细看了起来。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为人正直,素有清名。看完考卷后,他放下朱笔,沉吟道:“傅大人,依晚生之见,这份考卷确有过人之处。其对民生疾苦的关怀,对吏治弊端的洞察,都非常深刻。虽言辞略显尖锐,但句句发自肺腑,绝非哗众取宠之辈所能写出。至于赵编修担心的蛊惑人心,晚生倒觉得未必。我朝国力强盛,根基稳固,岂会因一两句直言而动摇?相反,广开言路,才能让朝廷听到更多不同的声音,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
赵承嗣没想到孙士毅会站出来支持王仲瞿,脸色更加难看:“孙学士,你这是……”
“赵编修,”孙士毅打断他的话,语气诚恳,“晚生并非有意与你作对。只是就事论事,王仲瞿的才华和胆识,确实难得。若只因言辞激烈而将其摒弃,恐会错失一位栋梁之材。”
“栋梁之材?”赵承嗣冷笑一声,“我看是祸国殃民之才!他这一套言论,分明是左道术!”
“左道术”三个字一出,阅卷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赵承嗣身上。在当时的语境下,“左道术”不仅指旁门左道的技艺,更引申为蛊惑人心、煽动叛乱的邪说,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指控。
傅恒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赵编修,说话要有分寸。王仲瞿的策论虽有不妥之处,但也不至于被扣上‘左道术’的帽子。你如此评价,是否过于武断了?”
赵承嗣见傅恒动了怒,心中有些发怵,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傅大人,下官并非武断。所谓左道术,就是以似是而非的言论,迷惑世人,动摇人心。王仲瞿在考卷中,不颂圣德,反言弊端,其目的就是为了否定我朝的治世,煽动不满情绪。此等行为,与那些妖言惑众的术士何异?若不严惩,恐日后效仿者众,危及国本!”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仿佛自己真的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一些与赵承嗣素有往来,或是畏惧和珅余党的阅卷官,也纷纷点头附和:
“赵编修所言极是,此等偏激之徒,断不可取。”
“是啊,策论当以歌颂圣德、提出建设性意见为主,而非一味指责。”
“‘左道术’这个评价,确实恰当。”
一时间,阅卷房里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以赵承嗣为首,坚决主张摒弃王仲瞿的考卷,甚至要追究其“妖言惑众”之罪;另一派以孙士毅为首,认为王仲瞿才华出众,应当予以录取,不应因言获罪。双方争论不休,互不相让。
傅恒坐在上首,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知道,这场争论已经不仅仅是关于一份考卷的取舍,更是一场关于朝堂风向的博弈。赵承嗣背后是和珅余党,他们势力庞大,根基深厚;而他自己,则肩负着陛下的重托,要为国家选拔真正的人才,同时也要查清科场舞弊的真相。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威严而坚定:“好了,都别争了。”
阅卷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傅恒,等待他的最终裁决。
傅恒拿起王仲瞿的考卷,目光扫过众人:“王仲瞿的策论,言辞虽有过激之处,但立意高远,见识不凡,且句句关乎民生社稷,绝非赵编修所言的‘左道术’。至于其提及的科场舞弊和吏治腐败,朕早已有所察觉,此次开科,本就有查清此事之意。王仲瞿能在考卷中直言不讳,说明他有胆有识,是个可用之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承嗣身上,语气带着一丝警告:“赵编修,身为副考官,当以公正之心选拔人才,不可因个人好恶或其他原因,随意否定一位举子的才华。此事,朕自有定论。”
赵承嗣见傅恒态度坚决,知道再争下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心虚。他只能不甘心地拱了拱手:“下官……遵旨。”
傅恒不再理会他,将王仲瞿的考卷放在一旁,标记上“拟录取”的字样,然后对众人说道:“继续阅卷吧。记住,我等肩负着为国选贤的重任,务必公正无私,选拔出真正的栋梁之材,不可有丝毫懈怠。”
“是,大人!”众人齐声应道。
阅卷房里再次恢复了平静,但每个人的心中都波澜未平。赵承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表面上在继续阅卷,实则心乱如麻。傅恒的态度,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他知道,傅恒已经开始怀疑科场舞弊的事情了,而王仲瞿的考卷,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他悄悄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二十三个名字,都是通过“关节”买通他的举子,张世才的名字赫然在列。他看着这些名字,眉头紧锁。傅恒已经注意到了王仲瞿,接下来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这些人头上?如果真的查出来,不仅他自己要身败名裂,恐怕整个和珅余党都会受到牵连。
不行,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赵承嗣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他必须想办法阻止傅恒,阻止王仲瞿。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傅恒,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与此同时,在悦来客栈的房间里,王仲瞿正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徐庆超刚刚来过,告诉他傅恒已经将他的考卷列为“拟录取”,但赵承嗣等人对此颇有微词,甚至给扣上了“左道术”的帽子。
“赵承嗣这狗贼,竟然如此污蔑我!”王仲瞿气得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我不过是在考卷中直言不讳,就被他说成是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徐庆超坐在一旁,脸色也十分凝重:“王先生息怒。赵承嗣此举,显然是狗急跳墙。他怕你被录取后,会进一步揭露科场舞弊的真相,所以才想方设法地阻止你。不过你放心,傅恒大人是个明事理的人,他已经顶住了压力,将你的考卷定为‘拟录取’,只要接下来的殿试不出意外,你高中进士应该不成问题。”
“殿试?”王仲瞿皱了皱眉,“赵承嗣在翰林院根深蒂固,殿试的时候,他会不会再耍什么花招?”
“可能性很大。”徐庆超点了点头,“殿试由陛下亲自主持,但阅卷官中仍有和珅余党。赵承嗣很可能会联合他们,在陛下面前诋毁你,说你的言论偏激,不堪重用。”
王仲瞿沉默了。他没想到,想要为国家尽一份力,竟然如此艰难。前路漫漫,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可能身败名裂,甚至性命不保。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王仲瞿看着徐庆超,语气中带着一丝迷茫。
徐庆超沉思了片刻,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赵承嗣勾结其他阅卷官、操控科场的确凿证据。只有这样,才能在陛下面前彻底扳倒他们,还科场一个清白,也还你一个公道。”
“可是,证据难寻啊。”王仲瞿叹了口气,“赵承嗣行事极为隐秘,他与那些举子的勾结,都是暗地里进行的,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证据。”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徐庆超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已经派人暗中调查张世才了。他是赵承嗣的人,手里肯定有赵承嗣的把柄。只要能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或许就能找到证据。”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谁?”徐庆超警惕地问道。
“是我,苏墨。”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王仲瞿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去开门:“苏墨?你怎么来了?”
门一打开,苏墨就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件青布长衫,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脸上带着一丝兴奋:“王先生,徐总管,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们。”
“什么东西?”王仲瞿和徐庆超异口同声地问道。
苏墨将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叠书信和几张银票。他拿起其中一封书信,递给王仲瞿:“王先生,你看这封信。这是我昨天在翰墨斋的后院发现的,是赵承嗣写给翰墨斋老板的,信里提到了‘关节’的事情,还有具体的名单和银两数目。”
王仲瞿接过书信,快速看了起来。信上的字迹,与他之前见过的赵承嗣的亲笔信一模一样,信中详细记录了哪些举子通过“关节”买了名次,每个人给了多少银两,以及如何在阅卷时识别这些举子的考卷。名单上,张世才的名字赫然在列,旁边标注着“银五千两,暗记‘吏治当以宽仁为本’”。
“太好了!”王仲瞿激动得手都在抖,“有了这封信,赵承嗣就百口莫辩了!”
徐庆超也凑了过来,看完书信后,脸上露出了笑容:“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了这份证据,我们就可以直接面呈陛下,揭发赵承嗣的罪行!”
苏墨笑着说道:“我就知道这东西有用。我在翰墨斋当伙计的时候,就觉得老板和赵承嗣往来密切,形迹可疑,所以一直暗中留意。昨天趁老板不在,我偷偷进了他的后院,在一个隐蔽的柜子里找到了这些东西。”
“苏墨,你立了大功!”王仲瞿拍了拍他的肩膀,心中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苏墨,他们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如此确凿的证据。
徐庆超也点了点头:“苏墨,你很勇敢,也很机智。陛下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重重奖赏你的。”
苏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求奖赏,只要能帮王先生查清真相,为那些被埋没的寒门学子讨个公道,我就心满意足了。”
徐庆超看着苏墨,眼中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好样的。现在证据已经到手,我们必须立刻将此事禀报给傅恒大人,让他尽快处理。”
王仲瞿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三人收拾好证据,悄悄离开了悦来客栈,朝着傅恒府的方向而去。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待着他们。赵承嗣已经察觉到了危险,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即将在京城的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