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清河镇,四人连夜奔武宁而去。
月上中天时,才寻得处背风山神庙暂歇。
篝火吞吐着木柴,暖光漫过秦虎手中的红缨枪,枪杆泛着沉实的光。
阿璃指尖轻触枪尖旁的红缨,忽然抬眸望向他:“秦叔,您说当年在突厥阵中救我爹,这杆枪是不是也像今日这样,能挑飞敌人的刀?”
刀疤张往火里添了块干松枝,火星噼啪溅起,抢着接话,语气里还裹着当年的热血:“何止挑刀!那时他左臂举枪护着王爷,右臂徒手就能拧断突厥兵的腰刀,枪尖的红缨浸满了血,黑沉沉的,却半步没退!”
书生坐在一旁,指尖摩挲着袖中半块磨损的狼纹木牌,那是十八骑分领的信物,声音轻却清晰:“还记得突围后在破庙,你嫌我缝伤口的针线粗,骂‘苏文清你这手艺,不如营里的伙夫’,转头却把我递的金疮药,偷偷分给了受伤的小兵。”
秦虎听着这些旧话,紧绷的肩背渐渐松了。
他记得那夜北风如刀,十二骑分立四方,萧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他们知道,此别或成永诀……
秦虎左手攥着枪杆笑了笑,眼角却悄悄发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总以为,十八骑能一辈子并肩,哪想后来会散成这样。”
他的目光落在阿璃手里把玩的玉佩,语气沉了些,“王爷当年总说,咱们十八骑是北境的盾,可后来……倒让少主受了这么多苦。”
阿璃摇摇头,把玉佩攥得更紧,掌心都沁了温:“秦叔,张叔,文清叔,有你们在,我不苦。我爹说过,十八骑的心,从来没散过。”
篝火在夜风里蜷了蜷,火星子溅在冻土上,灭得只剩一点青烟。
刀疤张屈指弹开腰间的鹿皮刀鞘,断雪刀“噌”地露了半寸寒光,指腹蹭过刀身月牙形的缺口——那是当年护萧策突围时崩的。
刀面晃着光,把四人的影子叠在一块儿,忽明忽暗间,倒像把十六年的久别重逢,都揉进了跳动的火光里。
阿璃望着火舌舔舐木柴的纹路,眼眶忽然发潮。
十六年前的风好像顺着火光钻进来,裹着北境的寒气撞进眼前:
那时宫墙瓦当还挂着残雪,融了又冻成冰碴,砸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残阳把皇宫广场染得暗红,像泼了半干的血。
父亲萧策立在中央,鎏金长刀的吞口被烛火映得发亮,刀刃上还沾着方才突围时的血。
那是沈从安黑甲卫的血,也是燕云十八骑兄弟的血。
只剩十二骑,个个带伤,却没人退后半步,甲叶碰撞的轻响里,满是赴死的决绝。
“时辰到了。”
赵烈往前踏了半步,玄甲上的血粒还没干透,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那是方才杀散追兵时,黑甲卫的血溅在上面,冻成了暗红的冰粒。
他指尖无意识捻了捻左耳的牛角耳坠,那是柳寻死在吐蕃死士箭下时,他从尸身上摘的,耳坠边缘还留着箭簇刮过的缺口。
“红妆和陈婆已带着小阿璃在东城门候着,老马头的船泊在黄河渡口,就等咱们分路。”
萧策点点头,目光扫过眼前几张熟悉的脸:
疯子李按紧了箭囊,囊口露着半袋穿云箭;
弩哥正低头缠备用弓弦,指缝里夹着半截蜡,弦上沾了蜡油,亮得发滑;
石墩的铁盾靠握在手里,盾头还沾着黑甲卫的甲片碎屑,风一吹,碎屑往下掉;
秦虎双手握枪,枪杆抵着地面,枪尖红缨被残阳映得发亮……赵烈、书生、红妆、老马头、账房、影、药老,还有刀疤张。
这是燕云十八骑余下的全部骨血,他们要分三路,用命为襁褓里的小阿璃铺出一条生路。
时间不等人!
方才那场突围恶战,刀光剑影里拼尽了最后一分气力,总算将沈从安及其党羽暂时杀退。
可刀锋上的血还未凝干,颈侧的寒意已先一步渗进骨缝,谁都清楚,真正的危机远未过去。
“分四路走。”萧策的声音沉得像北境的冻土,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地图,指尖划过“东路密道”“西路戈壁”“南路黄河”“中路破庙”四个红圈。
他抬手将狼图腾玉佩掰成四半,一半塞进赵烈手里,一半递给疯子李,一半抛给刀疤张,最后一半给老马头。
这是他与兄弟们的约定:“玉佩聚,骑归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攥紧兵器的手,喉结滚了滚:“东路赵烈、红妆、陈婆,护小阿璃走陆路,往北境边陲去,那里有咱们的旧驿站;西路疯子李、弩哥、石墩,带假襁褓往西北戈壁,引开黑甲卫主力;南路老马头、账房、影走黄河水路,伪造东路改道的假消息,拖慢沈从安黑甲卫;中路刀疤张、书生、药老、秦虎,在京城外围设疑阵,吸住沈从安追兵精锐——记住,你们的命不是自己的,是北境数十万百姓的!”
残阳如血。
萧策像尊绷着弦的石雕,低声下令:“我断后。在此拖住沈从安,为你们争时辰。”
“王爷,不可!” 赵烈的声音先炸了,玄甲碰撞的脆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我等来断后!您护小阿璃撤!她生下来就没了娘,再不能没您!您在,燕云骑就在;您若不在,北境就塌了!”
疯子李按箭囊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就是!当年您带咱们从尸堆里爬出来,如今该换咱们护您走!”
石墩瓮声瓮气地捶了下铁锤,震得地面落了层灰:“俺的铁盾还能砸开一条路,王爷您……”
萧策望着眼前这些人,他们从少年时就跟随他一路征战,闯过戈壁的沙,踏过黄河的冰,百战千险,万死千生,可如今……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扬起手,甲片碰撞的轻响像断了的弦,众将士瞬间静下来。
“听我的没错。”
他指尖按在鎏金长刀的吞口上,那是阿凝生前为他缠的鲛绡,如今已磨得发旧,“沈从安要的是我这条命,只有我留在这儿,你们和阿璃才有生路。何况……”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里裹了层冰,“阿凝死在他手里,这仇,我得亲自报。”
他忽然攥紧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烛火映在他眼底,像两簇不肯灭的火:“别争了。这不是商量——是镇北王对燕云十八骑,最后的命令!”
众人黯然。
疯子李突然举弓,“咻”地一箭射杀远处刚冒头的一个沈从安兵卒,朗声道 :“王爷放心,我李狂的箭,就算只剩一支,也能为少主挡一轮追兵。”
秦虎跟着将红缨枪往地上一戳,震得帐内尘土微扬,声如洪钟:“末将的枪,还能挑飞十个吐蕃死士,定护中路周全!”
萧策一挥手,众将士依计划开拨,只留下“王爷保重”的回音响彻广场……
而西路疯子李最终隐姓埋名,南路老马头漂流黄河……这些后话,阿璃至今未知……
此刻破庙中,阿璃眼圈微红,她仿佛看到那时父亲眼底掠过一丝英雄末路的涩意,随即又被暖意漫过:
自母亲苏凝身死,父亲他已下定决心,绝不苟活!
他只盼着能亲自手刃沈从安,为阿凝报仇;只盼着小阿璃和燕云骑余众能平安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