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猛地一颤,将阿璃的身影狠狠掼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如一道即将崩断的弓弦。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沾染的尘土,那来自幽暗石室的微末,此刻却重若千钧,沉沉压在心口。
北境燕云骑,大周最锋利的战刀,可这刀的柄,她真有资格握住吗?一个不慎,便是割裂手足的血光之灾。
“外公,”阿璃的声音透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像是绷得太久的丝线,“李崇、萧铁鹰这些与先父有旧交的叔伯,自是燕云一脉,可信。但北境根基深厚的那些将领,他们眼里只有北境的太平。若我的身世……若他们知道我这身体里流着一半突厥右贤王的血……”
她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窗外更漏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那些与突厥、吐蕃厮杀经年,血仇深种的北境将士,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异族”血脉?恐怕连对先父那份沉甸甸的忠诚,都会因此裂开无法弥合的缝隙。
苏学士沉默着,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击,与更声奇异地重合,仿佛在为这危局倒计时。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能沉淀风暴的沉稳:“萧铁鹰刚直,李崇沉稳,还有张文清等老部下坐镇,北境将士也非全然不辨是非。他们求的是北境安宁,可若让靖王登基,姚党掌权,你以为北境还能有宁日?姚家私贩军械粮草,资敌肥己,早已是跗骨之蛆!北境的人,看得明白。”
他起身走到阿璃面前,目光如炬,落在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上:“你在云州半年,带着燕云铁骑杀吐蕃,退突厥,救护百姓于水火,北境的民心和军心,是用血与火挣来的!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一个让他们能抛开疑虑,彻底向你效忠的理由!”
阿璃垂眸,视线落在脚上那双已磨毛了边的青布靴上。这双鞋,踏过云州的黄沙,踩过流民营的泥泞,王老汉、小石头……一张张质朴的面孔闪过心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可我此刻离不得京城!”阿璃猛地抬头,眼底尽是无奈与焦灼,“姚知福那条毒蛇潜伏在暗处,太子年幼,内阁势弱,我若一走,外公,您和朝中清流,如何抵挡姚党的明枪暗箭?”
“所以必须快!”苏学士脸色一沉,透出铁锈般的冷硬,“绝不能给他们两面夹击的机会!一旦姚党在京城逼宫,同时在北境散播你的身世谣言,我们便会陷入被动,万劫不复!”
阿璃深吸一口气,胸腔内那柄“镇国剑”冰凉的触感硌着她,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太后临终托付,那“玉碎宫倾”的谶语,必定藏着扳倒姚党的致命关键!
她眼中怯懦尽褪,锐利重生,对苏学士郑重一礼:“外公,上述诸事就拜托您了!我必不让姚党奸谋得逞!”
苏学士重重点头,目光灼灼,语气凝重却带着滚烫的期许:“孩子,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大周国运,全系在你身上!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这世上你至少有几位靠得住的至亲:除了外公我,你亲舅舅苏砚、表哥墨白你已见过,还有一位侠女表姐苏凌霜,她是你苏砚舅舅的亲女儿!”
“凌霜表姐?是苏砚舅舅的亲女儿?”
阿璃心头猛地一跳,眼睛瞬间亮了,惊喜地追问,“外公!那凌霜表姐,莫非就是那日在高阁飞檐上救下我的神秘射手?”
她口中的神秘人,正是那日危急时刻从飞檐上出手相救的射手,当时只知是友非敌,可舅舅和表哥先前为何半句未提?
阿璃暗自思忖,眼底掠过一丝疑惑。
苏博抬手抚须,眼中含笑,语气带着几分宠溺:“她虽是女儿家,自小却舞刀弄剑,性子飒爽得很,没少被你舅舅和表哥念叨‘不像闺阁女子’。先前没告诉你,多半是想给你个惊喜。”
“原来是这样!” 阿璃喜上眉梢,兴冲冲道,“改日见了凌霜姐,我一定要当面好好谢她!”
苏博含笑点头,温和地挥了挥手:“你们不久自会碰面,先去忙你的事吧。”
阿璃恭敬行礼,应声 “是,外公”,随即转身告退。
刚踏出苏府,红妆便疾步迎上,脸色焦急:“少主!冯将军密报,曹正淳那阉狗对外宣称您‘重伤濒死’,已派东厂番子全城搜捕‘可疑之人’!”
“好个指鹿为马!”阿璃冷笑,抹去脸上不知是露水还是冷汗的湿痕,翻身上马,“先回宫!这戏,咱们陪他们演到底!”
马车疾驰,碾过清晨湿冷的石板路。
阿璃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在云州时,柳彦舟曾示以家传《毒经》,其上记载一种南疆阴毒手法,能以蛊粉混入药汤,诱发旧伤症状,足以假乱真!
“红妆姨!”她猛地勒住缰绳,声音斩钉截铁,“你速去药老处,让他秘查太后药渣,重点验看有无‘噬心蛊粉’!若有,那便是曹正淳弑杀太后的铁证!务必拿到手!”
红妆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于巷口。
皇宫偏殿,冯异早已等候,玄甲上血渍未干,煞气扑面。
“大都护!”他递上一封密信,“柳御史急报,靖王蠢蠢欲动,曹正淳昨夜密访靖王府,意图以‘太子年幼’为名,逼宫摄政!”
阿璃展信,目光扫过力透纸背的字迹,唇角勾起冰冷笑意:“监国?他也配!冯叔,立刻加派金吾卫,死守苏府保护太子和苏学士!再派精锐盯死靖王府,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轻叩。
药老徒弟面色惨白,捧着一个油纸包颤声道:“大都护……药渣中确有毒蛊之粉!还有……这是在慈宁宫香炉暗格发现的。”
油纸包展开,是半枚烧焦的玉佩碎片,其上纹路,竟与阿璃怀中那半块龙凤佩严丝合缝!
阿璃心头剧震,猛地攥紧碎片。
太后早已洞悉阴谋,甚至以身为饵,留下了这逆转生死的后手!
太庙石台的“钥”字谶语瞬间浮现脑海,原来,这合二为一的玉佩,才是开启“潜龙匣”,定鼎江山的关键!
“冯叔,”阿璃抬眸,眼中再无半分犹疑,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将计就计,把‘病危’这出戏做真!我要让曹正淳和靖王以为胜券在握……然后,把他们连同他们的皇帝梦,一起送进地狱!”
……
凛冬刺骨,云州都护府议事厅内,李崇一掌将那张匿名传书狠狠拍在实木案上,震得茶盏哐当乱响,水渍四溅。
传书字迹歪斜,却如淬毒的匕首,直插心口——
“萧阿璃实为突厥右贤王外孙女,今重伤濒死,恐引突厥铁骑南下。北境将士,此时不弃暗投明,更待何时?”
“放他娘的狗屁!”李崇额角青筋虬结,虎目圆睁,“苏夫人当年为护北境,血溅沈从安刀下!少主带着我们砍了多少突厥狗的脑袋?她会是细作?!”
一旁,萧铁鹰独眼森寒,指尖摩挲着腰刀冷硬的吞口,声音低沉:“墨,是京城‘松鹤斋’特供;纸,是宫内御宣。姚党的余孽,的手伸得真长,这是要乱我军心。”
“可底下弟兄们不知底细!”李崇烦躁地踱步,靴声橐橐,“昨夜巡营,几个新兵蛋子躲在阴影里嚼舌根,说……说若非少主,赵将军不会重伤,突厥也不会趁机叩关!”
这话如冰锥,刺得两人心头发寒。
赵烈此刻还躺在伤兵营里,浑身缠满浸血的麻布,只剩一双紧闭的眼。
医官说了,能否醒来,只看天意。
“谣言必须止住。”萧铁鹰语气斩钉截铁,“传令:四门落锁,有敢散布流言者,就地拿下,严加审讯!伤兵营加派亲信把守,赵将军身边,不准提半个敏感字眼!”
话音未落,苏文清疾步闯入,手中药方被他攥得死紧,面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李将军,萧将军,大事不好。老赵方才短暂清醒,口称‘突厥’、‘少主’,情绪激荡致使伤口崩裂,再度昏死。更严重的是……药老查验发现,赵将军的汤药里,被人下了‘乱心散’!”
“什么?!”李崇猛地转身,铁钳般的大手抓住苏文清手臂,“谁?是谁干的!”
“尚未查明,但府内……必有内鬼。”苏文清长叹,“赵将军平生最恨突厥,若此时让他知晓少主身世风波,只怕……局面顷刻崩坏。”
议事厅内死寂无声,唯闻窗外风雪扑打窗棂,沙沙作响,恍若当年燕云十八骑冲锋陷阵的铁蹄声碎。
“我去守着他。”李崇嗓音沙哑,透着一丝疲惫,“老赵是我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被人当刀使。”
萧铁鹰重重点头:“好!我去联络‘北府新燕云’,命李狂所部加强阴山边境巡防,严防突厥偷袭。苏先生,清查内鬼、稳定军心,重担就托付给你了!”
三人正要行动,门外骤起一阵凌乱脚步,柳彦舟的贴身小厮连滚爬入,手捧密信,面无人色:“将军!京城……京城柳公子六百里加急!太后……太后娘娘……薨了!”
“……”
李崇与萧铁鹰如遭雷击,周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太后驾崩,京城必生动荡!少主孤身深陷龙潭虎穴,北境却谣言四起、内鬼作乱,这分明是十面埋伏的死局!
萧铁鹰猛吸一口寒气,一把夺过密信撕开,瞳孔骤然收缩——信笺中竟滑出一张薄纸,上面是阿璃亲笔,八字力透纸背:
“坚守云州,等我回来。”
“少主……早已料定。”萧铁鹰死死攥紧纸条,独眼中爆出锐利光芒,“那我们就替她守住这北境门户!李崇,你去伤兵营!苏先生,内鬼交给你!我上城墙!只要云州不倒,少主在京城便能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