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簌簌落进篝火的光晕里,转瞬化了缕白烟。
橘红火舌舔着战场边缘的残雪,将满地暗红的血迹烘得暖了些,却压不住冻土下的寒。
阿璃抬手掸去玄甲上的碎雪,指节还沾着未化的冰碴,动作利落间,甲片相撞发出轻响,玄甲上溅的血渍被雪粒蹭开,露出底下冷硬的暗纹。
她目光扫过围拢来的三人,每一眼都落得准:
萧铁鹰的玄甲早被血浸透,此刻冻成了深紫的硬块,双眼在火光里亮了亮,刚要开口,便被阿璃抬手打断;李狂被亲兵半扶着,肩上的羽箭刚拔了半截,黑血顺着指缝浸出来,冻得他牙关紧咬,半边甲胄都染透了;张锐正弯腰捡散落的箭支,指节冻得发颤,捡起来的箭杆上还挂着雪。
“萧将军,”阿璃先看向萧铁鹰,声音比方才厮杀时软了些,却仍带着沉定的力道,“你率北府新燕云军余下弟兄,即刻拔营回代州。”
萧铁鹰双眼微眯,刚要问“那你呢”,便见阿璃指尖的雪粒落下来,语气没半分转圜:“代州经此一围,军民都熬得脱了力。王涛副将在是在,却少你这样熟军务的老将镇着。回去先把重伤的弟兄送进伤兵营,让王涛清点军需库,粮草、甲胄都给弟兄们补全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列队的兵士,“北府新燕云军是北境的骨血,不能折在这雪地里。”
萧铁鹰望着她清亮的眼,知她早把后路算得周全,便沉声道:“末将领命。只是大都护,你往云州的路……”
“有红妆姨与墨白哥等在,无碍。”阿璃摇头,转向还想犟嘴的李狂,“李叔,你肩上的伤得好生养,回代州就进伤兵营,不许再硬撑着练刀。”
李狂刚要咧嘴说“这点伤算什么”,迎上阿璃定住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瓮声瓮气应:“属下……遵令。代州清点军备,属下还能搭把手……”
“有劳李叔!”阿璃笑了笑,转向张锐时,语气又沉了些,“张锐,你箭术准,心思也细。回代州后帮萧将军登记伤亡名册,再盘查城防的箭矢,你箭囊空了大半,军需库的新箭得尽快分下去,别等下次遇敌,手里没家伙。”
张锐立刻挺直脊背,双手拱得端正:“末将明白!定不辱命!”
萧铁鹰拍了拍李狂的肩,声音压得低:“你这小子,别总想着往前冲。先把伤养好,往后硬仗多的是。”
李狂嘿嘿笑了两声,总算没再犟。
待三人去整队,阿璃才转向立在一旁的阿史那默。
不远处,右贤王旧部正围着降兵说话。
有人帮降兵拂去甲上的积雪,指腹蹭过对方冻裂的手背;有人蹲下来问“你是哪个部族的”,语气软和。
篝火旁的暖意,竟比预想中沉实。
“阿史那默首领,”阿璃走近时,目光掠过那些攥着兵器、仍带戒心的降兵,“狼嚎谷是当年右贤王部的旧地,地形偏,又有早年藏的粮草,你可率旧部,连这些投降的突厥兵一起往那里待命。”
阿史那默眼中闪过丝明悟,躬身道:“少主是怕代州容不下这么多人,也怕降兵在城里生乱?”
“是。”阿璃没绕弯子,“代州刚解困,民心还没稳。降兵里既有右贤王的旁支,也有左贤王的老卒,混在一处容易出事。狼嚎谷是你们的根,旧部在那儿自在,降兵也能少些防备。”
她顿了顿,补充道,“到了谷里,先把降兵名册造好,分清当年没参与屠部的老卒和左贤王的亲卫。亲卫得严加看管,旁支老卒若愿归降,就给他们分营帐、发粮草,不许苛待;不愿留的,等开春了,放他们回漠北。”
阿史那默听得动容,喉结动了动:“少主既信得过这些降兵,属下便照办。”
“嗯。”阿璃从腰间解下枚青铜狼符,递过去时,指尖还带着玄甲的寒,“这是当年右贤王的信物,你带着。降兵见了,也能少些抵触。”
阿史那默双手接过,指尖触到符上凹凸的狼纹,冰凉的青铜贴着掌心,是右贤王当年常握的地方,此刻竟重归旧部手中。
他眼眶猛地热了,声音发沉:“属下谢过少主!定不负所托,管好狼嚎谷的部众。等少主从云州传消息,即刻领兵驰援!”
这时,萧铁鹰已整好了队伍。
北府新燕云军的兵士虽满脸倦色,脊背却挺得笔直:受伤的被扶上战马,未伤的扛着兵器,雪落在他们的甲胄上,没一人动。
李狂被亲兵架在马上,还不忘扒着对方的胳膊回头喊:“大都护!到了云州别忘给弟兄们捎信!”
阿璃扬了扬眉,抬手应:“放心,少不了你们的仗打!”
萧铁鹰勒转马头,朝阿璃行了个军礼,声音裹着雪风:“大都护保重!”
说罢挥挥手,“出发!回代州!”
马蹄声裹着雪粒,渐渐远了。
篝火的橘红被雪幕一点点吞掉,只剩满地残雪映着月光,泛着冷蓝的光。
另一边,阿史那默也召集了旧部,降兵们起初还犹豫,见他手里的青铜狼符,便慢慢跟了上去。
阿史那默走在最前,不时回头说“狼嚎谷有热粮”,语气里是旧部才懂的熟稔。
阿璃站在原地,看着两支队伍分别融进雪色深处,才转过身。
红妆与苏墨白和几名亲卫早备好马匹,鎏金刀斜挎在腰间,眼里满是待命的急切。
“少主,萧将军与阿史那默首领都走了,咱们也该往云州去了。”红妆策马靠近,声音轻却清晰。
阿璃点头,翻身上马时,鎏金长刀在月光下闪了道冷光。
她勒住马缰,最后望了一眼代州的方向,萧铁鹰该在护着伤兵赶路了;狼嚎谷的方向,阿史那默该在清积雪了。
那是北境的根,得扎稳了。
云州那头,还有李崇将军、苏文清与柳彦舟等在等着她。自离开云州已有多日,赵烈叔的身子是否已然康复,她心里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念及赵烈的近况,她只觉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踏回云州的路;可转念到京师,姚知福在暗处排布的暗流、左贤王尚未肃清的残部,仍在阴影里蛰伏。
这份隐忧又沉沉压在心头,让她连归乡的念头都多了几分牵绊。
“走吧。”阿璃的声音很轻,却没半分犹豫,“去云州。”
七骑快马踏雪出发。马蹄踩碎积雪的声响,在空旷的北境雪夜里敲得分明,像把方才战场上未说尽的誓言,一字一句嵌进冻土,朝着云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阿璃抬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月光洒在雪地上,泛着清冷的光。
父亲的忠魂,母亲的义胆,还有北境将士的信任,都在支撑着她。
她会守住这片土地,守住父亲和母亲用命换来的和平,不论她身上是汉人的血脉还是突厥的血脉!
“红妆姨。”阿璃看向身边的红妆,声音轻了些,“我们离云州,越来越近了。”
红妆策马跟上来,看着阿璃挺直的背影,眼里满是欣慰:“是啊,少主,咱们快到家了。”
七骑快马再次踏雪出发,朝着云州的方向疾驰。
马蹄踩碎积雪,留下一串串深蹄印,像在北境的冻土上,刻下了永不褪色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