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的余火在风雪里缩成暗红的星子,焦糊的符纸碎屑裹着未燃尽的硫磺粉,被寒风卷着粘在积雪上,洇出点点斑驳的黄。
邓军弯腰拖拽着傀儡兵的残躯,将它们逐一送进火堆,必须彻底焚毁,绝不能留半分邪术残留。
红妆蹲在神像前,指尖轻轻拂过底座暗格的凹槽,那里曾藏着公孙宏的账册,如今只剩冰冷的石屑。
她下意识摸向衣襟,温凉的银锁蹭过指腹,那点暖意才稍稍压下心头的空落。
阿璃立在庙门处,目光穿透漫天雪雾,落在远处模糊的云州城廓上。
掌心的“聚阴阵”阵图被攥得发皱,朱砂圈定的城门像烧透的炭火,烙在泛黄的纸页上。
邪术师虽死,可京师太庙的太子血祭、云州四门的阵眼隐患,像两柄淬了冰的刀,悬在每个人心口,半分也拖延不得。
她转头看向身后:柳彦舟正将剩余的解毒湿布叠得齐整,苏墨白反复擦拭着佩剑上的雪水,剑刃映出他紧绷的侧脸;周达攥着青铜哨与黑木盒,眉头拧成个川字,显然也在盘算后续的防备。
“不能等了。”阿璃的声音裹着风雪的凛冽,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先回都护府,今夜必须定两件事:一是我即刻启程去京师,得赶在姚知福布龙脉阵前找到冯将军;二是云州的防务,四门阵眼、周边敌寇,都得有人盯着。”
众人无异议,马蹄踏碎积雪的脆响,在空旷的北郊雪地里撞出回声。
红妆策马走在稍后,不时回头望向渐远的山神庙,衣襟里那枚生锈的铜钱轻轻硌着心口,像是公孙宏没说尽的话,还在贴着她的心跳。
柳彦舟则催马凑到阿璃身侧,压低声音说着京师太庙的密道分布,指尖在马鞍上飞快划着路线。
他比谁都清楚,这趟驰援,半分差错都容不得。
当都护府议事帐的烛火重新亮起时,案上已齐整地摆着阵图、青铜哨与后勤名册。
众人肩头的雪霜还没融尽,却都挺直了脊背,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一场关乎云州安危与京师驰援的彻夜议事,就这么随着烛火的晃动,悄然拉开了序幕。
烛火燃了整夜,灯花爆了又落,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随火光明灭。
阿璃将邪术师的供词与阵图一并铺在案上,烛火晃过她的指尖,气氛骤然凝住:“姚知福如要在太庙激活龙脉,需三样东西,玉玺、龙凤佩,还有太子血。而云州四门,会在同一时刻被邪术师布下杀阵,用北境军的血来养龙脉。”
“少主,我跟你去京师!”柳彦舟第一个站起,眼神亮得像燃着的炭火,“我熟京师地形,能析姚知福的阴谋,我父亲柳文敬还在京中,虽被姚党排挤,却藏着不少朝堂秘辛,或许能帮上忙。”
阿璃点头,柳彦舟的智谋与心细,恰是这趟驰援最缺的:“好,你跟我去。墨白兄,你也一起,协助苏砚舅舅护太子。太子年幼,姚知福定会想方设法抓他取血,你得盯紧些。”
阿璃心中清楚,太子此刻正藏于京师苏府密室之内。
内有张猛、秦虎两位燕云十八骑老将,亲率金吾卫暗中守卫;外则有苏砚率领麾下夜影等“夜枭”众人,与冯异将军等一同护佑在外。
可那姚知福始终潜伏于暗处,若不尽快赶赴京师,亲自见到太子与外公他们,她心里终究是难以安心。
苏墨白激动得指尖发颤,握着佩剑的手紧了又紧:“表妹放心!我拼了命也护好太子,绝不让姚知福的人碰他一根头发!”
他随阿璃从京师来云州,一路看着她率军杀吐蕃、退突厥,早把这位表妹视作榜样。
此刻能同去京师,既紧张,又藏着几分雀跃。
“可云州怎么办?”李崇眉头紧锁,霍然起身,目光沉沉扫过座中众人,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焦灼,“论钦陵遁入阴山未除,左贤王残部仍在流窜,达玛虽暂退,谁又能保他不会卷土重来?更遑论姚知福留在云州的邪术阵,至今未拆,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话到此处,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红妆身上,眼底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全然道破的担忧。
他打心底不愿让她留在此地涉险,云州的乱局如泥潭,稍有不慎便会深陷。
可转念一想,自阿璃率燕云十八骑旧部重出江湖后,他与红妆本就聚少离多,此番在云州久别重逢,他分明察觉到红妆对自己的态度已悄然改观,这份失而复得的暖意,让他本能地想将人留下。
可这份“想留”里,又裹着两层挥之不去的顾虑:
一来,他摸不透红妆的心是否还系在阿璃身上,怕自己的期盼终究是一厢情愿;二来,阿璃虽是手握权柄的大都护,却是红妆甘愿追随的少主,那少主年方十六出头,纵是性子沉稳,身边若少了红妆这样懂江湖、知人心的老江湖照拂,终究让人放不下心。
这般矛盾缠在心头,李崇纵然满心盼着红妆留下,话到嘴边却只剩沉默,他终究不敢将这份期盼明说出口。
阿璃的目光转向赵烈、苏文清与周达,心中早有了安排:“赵叔,你刚从伤里缓过来,就留着协助李将军守城。重点盯西城门的阵眼,周达会把阵图给你,照着标记拆符文,别漏了一处。”
“少主放心!”赵烈猛地抱拳,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有俺在,西城门的阵眼拆不完,俺就不挪窝!邪术符文?就算挖地三尺,俺也给它抠出来!”
他拍了拍胸脯,肩上的绷带还渗着淡红,却没半分退缩,当年没能护住家人,如今他定要护住云州的百姓与弟兄。
“文清叔,你管后勤调度。”阿璃又看向苏文清,“粮草、药品得盯紧,绝不能让弟兄们冻着饿着。另外,组织百姓疏散,若邪术阵真激活了,别让老百姓受牵连。”
苏文清从怀中摸出本卷边的后勤册,指尖在册页上点了点:“少主放心,粮草够撑半月,金疮药还剩两箱。百姓疏散的事,我会让县衙配合,在城东废弃军营搭临时帐篷,保证每个人都有地方住。”
“周达,你率北府新燕云的弟兄巡周边。”阿璃的声音转向玄甲在身的周达,“不光要防论钦陵和左贤王残部,姚知福布下的邪术阵,也得找齐了拆干净,一个都不能留。”
周达挺直脊背,玄甲碰撞出清脆的响:“末将领命!弟兄们早在校场候着了,邓军、张武已经备好马,这就去巡周边、找阵眼!”
安排完这些,阿璃才转向李崇与红妆,目光沉了沉,带着沉甸甸的郑重:“李将军,红妆姨,云州的家底子,就拜托二位了。偌若事急,请派人赴代州——萧铁鹰将军在那儿,见你们就会援。还有,邪术阵若遇着解不开的符文,别犹豫,直接用轰天雷炸!保命要紧。”
李崇伸手攥住红妆的手,指节用力:“大都护请放心!我与书生(苏文清)、鹰眼(赵烈)、周达等在,云州城就不会破!邪术阵的事,我们会多派弟兄巡查,绝不让姚知福的人得逞!”
红妆握着鎏金刀的手骤然收紧,刀身随之一颤,将案头烛火的明灭尽数映在冷光里:“少主,我陪你同赴京师。眼下云州有老李、书生、赵烈几位老将坐镇,北府新燕云的周达、邓军等新锐也足以支撑;达玛、论钦陵与左贤王刚吃了败仗,短期内必不敢再犯;姚知福一系同样新败,这群宵小掀不起什么风浪。况且,前几日刚接到萧铁鹰的信使,他部已在代州站稳了脚跟,万一云州有急事,代州援军随时能到。倒是你身边只带两人,万一途中有个闪失……我跟去,好歹多个人手照应!”
阿璃轻轻摇头,语气却透着笃定:“你与李将军久别重逢,还是留下来吧。何况你心思细,药老那边也需你帮衬。我们本就打算轻车简从,人多了反倒招眼。”
红妆还想再劝,可阿璃态度已决,她指尖攥了攥刀柄,终究只轻声道:“少主路上务必当心,姚知福诡计多端,记得多带些解毒丸和金疮药。若京师那边需援,北府新燕云的人即刻就能动身。”
她望着阿璃的眼神软下来,像望着自家亲妹妹,那个当年要她护在身后的小少主,如今竟已能独当一面,稳稳扛起北境的千钧重担。
阿璃心中一暖,从怀中摸出龙凤佩,玉佩撞在案上发出轻响:“这佩你们替我收着,云州若遇袭,持佩去代州找萧铁鹰。他见佩如见我。”
柳彦舟忽然想起什么,急忙从怀中摸出个乌木小盒,递到阿璃面前:“少主,这里面是我新制的解毒丸,比之前的强三倍,能解姚知福的邪术毒。还有这张太庙地形图,我标了几处可能的密道,你揣着,或许能用得上。”
阿璃接过盒子与地形图,指尖不经意蹭过他的掌心。
那点温度,像雪地里的火星,轻轻烫了她心口一下。
她抬眼看向柳彦舟眼底的担忧,忽然想起在山神庙外,他为护她,手臂被邪术师划了道浅伤,却还笑着说“没事”,心口又紧了紧。
天快亮时,东方泛了点鱼肚白。
阿璃、柳彦舟与苏墨白已收拾好行装,马鞍旁挂着水囊与干粮。
众人送他们到东门,雪还在飘,却没了昨夜的凛冽,落在肩头轻轻的,像舍不得的挽留。
“少主,保重!”众人的声音裹着雪粒,在空旷的雪地里炸开,又远远荡开去。
阿璃翻身下马,踩着积雪走到众人面前,眼底亮得像有光:“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等解决了姚知福,咱们在云州煮酒,喝个痛快!”
说完,她翻身上马,柳彦舟与苏墨白紧随其后。
三骑快马踏雪而去,马蹄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深印,顺着官道往南延伸。
那是往京师的方向,也是他们要守的,所有牵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