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王城“白玉京”,这座以美玉闻名的西域明珠,此刻却像一块蒙尘的璞玉,笼罩在无形的压抑中。
城墙上的守军目光警惕,市井间的百姓行色匆匆,连往日喧闹的玉石集市都冷清了许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柳彦舟的车队持有镇西王府的正式文书,通关倒还顺利,但那份文书似乎也仅仅能保证他们不被立刻驱逐。
于阗国相亲自在驿馆前迎接,这位中年文士衣着依旧儒雅,言行依旧得体,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眼神深处闪烁的谨慎与疏离,都被柳彦舟敏锐地捕捉。
“柳先生远道而来,敝国本应盛情款待,奈何陛下龙体欠安,国内诸事繁杂,若有怠慢,还望海涵。”国相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公式化的距离感。
柳彦舟拱手还礼,开门见山:“国相大人客气。镇西王殿下心系邻邦,特命在下前来探问国王陛下病情,或可略尽绵力。此外,关于我大周‘隆昌号’商队在于阗境内失联之事……”
国相立刻打断,语气带着一种排练好的无奈:“陛下确是年老体衰,需绝对静养,御医再三叮嘱不宜见客。至于贵国商队,本相已严查过,近期并无扣押或纠纷记录,‘隆昌号’之事,恐是谣传,或是途中遭遇了沙匪吧?”
柳彦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原来如此。是在下唐突了。不过,在下对医术也略有钻研,或许……”
“柳先生好意心领,”国相再次婉拒,语气不容置疑,“陛下的病情,有国师亲自照料,不敢劳烦贵使。”
他迅速转移话题,安排柳彦舟一行入住驿馆,便借口政务繁忙,匆匆离去。
驿馆的条件算不上差,但四周明里暗里的监视目光,让人如芒在背。
入夜,随行的夜枭小队负责人(代号“影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柳彦舟房中,低声道:“柳先生,王宫守卫比预想更严,尤其是国王寝宫和国师府附近,几乎滴水不漏。我们的人很难靠近。”
柳彦舟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夜幕下轮廓模糊的王宫剪影,沉吟道:“他们越是戒备森严,越说明心里有鬼。硬闯不明智,先从外围入手。你派几个机灵的去市井打听,重点有三:一是近期城内药铺有无异常采购,尤其是稀缺药材;二是那些被征召过少女的家庭,详细询问失踪前后的细节;三是国师府的人员往来,以及那座废弃古庙的动静。另外,想办法接触宫中旧人,特别是被排挤、对老国王仍有忠心的老内侍或医官。”
“是!”影七领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黑暗。
与此同时,墨羽那边通过秘密渠道传来了第一份重要情报。
他们设法接触到了一位因年老体弱被赶出王宫的老医官。
老医官对国师专权、排斥异己的行为早已不满,更心怀故主,冒着风险透露了一个惊人信息:老国王的病发作极其突然,表面看像中风,口眼歪斜,昏迷不醒,但脉象却古怪至极,时有时无,沉涩紊乱,且身上会间歇性地出现不规则的青紫色斑痕,非瘀非疹。
更诡异的是,国师以太医束手无策、需用独门秘法为由,严禁其他任何医官靠近,所有汤药皆由其亲信弟子一手包办,连药渣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青紫斑痕……脉象沉涩时无……”柳彦舟在灯下反复琢磨这些症状,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
他脑海中飞快地翻阅着母亲手札中关于奇毒怪病的记载。
突然,几行字跃入脑海:“西域有奇毒,名曰‘蚀心蔓’,性缓而质阴,入体则潜于心脉,蚀其生机。中毒者状若风痹,脉象诡谲,体现青紫斑痕,似血瘀而非瘀……常伴以‘梦魇罗兰’之香气,乱其神智,加速其衰……”
一个大胆而可怕的猜测逐渐清晰:老国王绝非寻常病重,而是中了某种极为阴险的慢性奇毒!
而国师所谓的“血珀”炼制,恐怕根本不是什么续命良方,反而是加速毒发、甚至是控制心智的邪恶手段!
所谓的“少女祭品”,很可能就是炼制这邪门东西的关键!
次日,柳彦舟改变策略,再次求见于阗国相。
他不再坚持探病,而是面露忧色道:“国相大人,在下昨日入城,听闻民间有少女失踪的诡异传闻,闹得人心惶惶。镇西王殿下素来仁德,关切藩属子民,特命在下若遇此类邪祟作乱之事,可酌情相助。在下不才,对医道、巫蛊之术略有涉猎,或可协助查明真相,以安民心。”
他说话间,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药囊,一缕极淡的、混合了草药的奇异香气若有若无地散开。
国相原本敷衍的神情微微一凝。
少女失踪案确实是他近期最头疼的事情之一,民间怨声载道,若再不能解决,恐生民变。
他打量着柳彦舟,见对方气度沉稳,言语间不似作伪,尤其是那若有若无的药香,让他心中一动——这位镇西王府的使者,或许真有些非常手段?
犹豫再三,国相最终松口:“既然柳先生有心,那便随本相去查看一下最近一位失踪少女的居所吧。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还望先生谨慎。”
失踪少女的家位于王城边缘的陋巷,家境贫寒。
少女的父母泪眼婆娑,叙述着女儿几日前深夜在家中间蒸发般的诡异失踪。
柳彦舟安抚了几句,便开始仔细勘察。他并非装神弄鬼,而是调动了所有感官,尤其是经过“药王脉”秘法锤炼的嗅觉和直觉,仔细感知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检查少女简陋的卧榻,摩挲着残留些许气息的衣物,甚至小心地收集了墙角窗台的灰尘样本。
在外人看来,他的行为有些古怪,但柳彦舟心无旁骛。
终于,在少女枕畔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小片干枯、几乎与木头颜色融为一体的小小花瓣。
他小心地捻起,凑近鼻尖,一股极淡、却带着诡异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这香气能惑人心智,若非他提前含了解毒丹,只怕也会一阵恍惚。
梦魇紫罗兰!
柳彦舟心中剧震,果然如此!
这种只生长在极阴寒之地的邪花,正是母亲手札中严令禁止使用的操控类药材!
国师与“青梅会”的关联,几乎可以坐实!
他强压心中波澜,将花瓣小心收好,转身对一脸期待的国相道:“国相大人,此间确残留有邪祟作祟的痕迹,此花乃致幻邪物。但具体是何方妖孽,需进一步查证。在下需要查阅于阗古籍,尤其是关于本地风物志异和古老传说秘闻的记载,或许能从中找到这邪祟的根脚和克制之法。”
国相见他说得笃定,且真的找到了“证据”,态度明显缓和了不少,当即答应开放王宫藏书阁供他查阅。
就在柳彦舟在于阗王宫藏书阁中埋首故纸堆,实则暗中梳理线索、寻找解毒之法的同时,远在西京的阿璃收到了墨羽用鹞鹰传来的密报。
当她看到“换血续命邪术”、“药王脉卷轴”、“少女祭品”等触目惊心的字眼时,美眸中寒光凛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青梅会……果然阴魂不散!”她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笔走龙蛇,以八百里加急将“青梅会”与于阗国师勾结、以邪术谋害国王、图谋不轨的详情密报长安皇兄周显。
同时,她给驻扎在于阗边境的李明月下达了措辞严厉的指令。
数日后,于阗边境风云突变。
大规模的周军铁骑开始频繁调动演练,烟尘遮天蔽日,战鼓声震耳欲聋,虽未越境一步,但那泰山压顶般的威慑力,让于阗边境守军一日三惊,求援信像雪片一样飞向王城。
于阗朝堂之上,顿时炸开了锅。
主战派叫嚣着要誓死抵抗,主和派则力主妥协求和,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国师则面色阴沉,力主强硬,声称周人不过是虚张声势,意在施压,绝不能屈服。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微妙关头,转机再次出现。
那位心怀故主的老医官,冒着天大的风险,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给柳彦舟送来了一小包东西——是他设法从老国王最近倒掉的药渣中偷偷藏匿下来的样本!
柳彦舟如获至宝,连夜利用随身携带的简易工具和药物进行化验分析。
结果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药渣中除了几种掩人耳目的名贵补药外,果然混杂了微量的梦魇紫罗兰成分!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异毒素,性质阴寒缠绵,能缓慢侵蚀心脉,破坏生机!
而根据母亲手札的推测,要解此奇毒,最关键的一味药引,竟需要用到一种只在于阗王室历代陵墓附近、受特殊地气滋养才能生长出的玉石研磨的粉末!
国师的最终目的,昭然若揭!
他不仅要操控国王,恐怕最终目标,是那位于阗王室代代守护的、可能与陵墓宝藏相关的秘密或权力象征!
柳彦舟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他必须设法见到老国王,当面揭穿这一切!
他利用国相既想解决少女失踪案以平民怨,又迫于周军压力的矛盾心理,提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要求:要彻底清除纠缠王宫的“邪祟”,需借助天地灵气最盛的月圆之夜,于王宫最高处设坛作法,并且需要一件与国王血脉相连、蕴含其气息的贴身之物作为媒介,才能精准追踪并铲除邪祟源头。
国相将信将疑,但边境日益紧张的军报和李明月接连发出的、措辞越来越强硬的“关切”照会,让他焦头烂额,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最终,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柳彦舟被允许进入王宫,在一处指定的高台上“设坛作法”。
而作为媒介,他得到了一件老国王常年贴身佩戴的蟠龙玉佩。
高台之下,国师派来的心腹眼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彦舟的一举一动。
柳彦舟心知这是唯一的机会,他面容肃穆,焚香祷告,舞动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俨然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然而,在宽大衣袖的掩护下,他早已将一丝精心调配的、能够暂时中和部分毒素、刺激神志清醒的药粉,混入了特制的符纸中。
当符纸在香炉中燃烧时,一缕极淡的青色烟气袅袅升起,随着夜风,精准地飘向老国王寝宫的方向。
这药粉剂量极轻,不足以解毒,但足以像一根尖刺,短暂刺破毒素对老国王意识的禁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国师眼线几乎要不耐烦时,老国王寝宫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昏迷多日、气息奄奄的老国王,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却足以让近侍听清的音节:“……逆子……国师……毒……!”
话音未落,老国王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这短暂的清醒,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死水般的于阗王宫中炸响!
一直被压制、隐忍的二王子及其支持者(包括那位王叔和部分对国师不满的禁军将领),立刻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柳彦舟随即被国师以“协助调查法术异状”为名,“请”回了国师府,实则是软禁起来。
但柳彦舟明白,他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
于阗王宫内积蓄已久的权力斗争,因为这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从暗流汹涌变成了惊涛骇浪!
他站在国师府厢房的窗边,能听到远处王宫方向隐隐传来的兵器碰撞和呐喊声。
窗外,一抹狼烟正悄然升上黎明的天际——那是李明月按约定发出的信号:西京铁骑,已在于阗边境,张弓待发,只待最后一声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