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御史张文渊在西京的审查,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僵局。
他像一把锋利却无处着力的刀,将西京的政务、军务、账目翻了个底朝天,却未能找到预想中的贪腐滥权证据。
账目清晰,收支有度,虽有逾制之处(如额外抚恤),却也事出有因,合乎情理。
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绝非骄兵悍将。
民政虽显粗粝,却处处可见用心,各族百姓对镇西王府的拥戴,做不得假。
这位以刻板严苛着称的御史,第一次对自己的任务产生了深切的困惑。
他看到的,是一个在贫瘠边陲艰难开拓、外御强敌、内抚百族的藩镇,而非朝中某些奏章所描述的“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军阀。
但长期的职业习惯和朝堂固有的偏见,又让他无法轻易下结论。
他只能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案,字斟句酌,试图在“忠”与“奸”之间找到一个绝对公允的平衡点,这份奏章写得异常艰难。
而柳彦舟对那截黑色线香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他几乎不眠不休,对照母亲手札中残缺的图谱和药性描述,反复试验,终于确定,此香名为“牵机引”,并非中原毒物,其核心成分来自极西之地的一种魔花“幻梦曼陀罗”,配合西域雪蛛的毒液炼制而成。
此香歹毒之处在于,它需要一种特定的“引子”才能完全激发毒性,而引子通常被下在饮食或熏香中,无色无味,难以察觉。
一旦中了引子,再闻到“牵机引”,便会逐渐癫狂,最后在极度痛苦中自残而死,状若疯魔,查无可查。
“他们……不是想立刻杀我。”柳彦舟对阿璃分析道,脸色苍白却眼神锐利,“他们想让我‘自然’地疯掉、死掉,不留痕迹。这种手法,阴毒且……自信,仿佛在完成一件作品。下毒之人,必是此道高手,且对‘青梅会’极其忠诚,很可能是其核心的‘药毒’一脉的死士。”
阿璃听得脊背发凉。
这种杀人于无形的阴毒手段,防不胜防。
她立刻下令,王府所有饮食用度检查再升级,柳彦舟身边所有物品都由绝对信得过的人经手。
就在西京内外紧绷如弦之时,一骑来自长安的八百里加急,携带着大周皇帝周显的密信,穿越重重关山,送到了阿璃手中。
信的内容,让阿璃骤然变色。
周显在信中透露了两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第一,冯异在京畿的暗中调查已有眉目,“青梅会”与朝中某些勋贵及河西大族确有勾连,其触角之深,超出想象,朝中暗流汹涌,长安已呈山雨欲来之势。
第二,边境夜不收急报,吐蕃国内发生剧变!
主战派的达玛亲王,在与禄东赞一派的斗争中骤然得势,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朝中主和势力,软禁了年迈的赞普,自封“摄政王”,并已下达全国动员令,集结重兵,其兵锋所指,赫然便是河西走廊与西域!
周显的措辞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凝重:“……阿璃,长安或将生变,朕需冯异、秦岳稳固京畿,暂无力西顾。然吐蕃铁骑不日将至,西域乃国家之西门,绝不可有失!朕予你全权,便宜行事,云州、代州、西京、河西、安西等北境诸军,皆听你调遣!务必阻吐蕃于国门之外!此战,关乎国运,朕皆托付于卿!”
随信而来的,是一道明发的圣旨和一道密旨。
明旨嘉奖阿璃安定西域之功,正式授予其“总督云州、代州、西京、河西、安西等北境诸军事”之权。密旨则只有一句话:“凡怯战畏敌、贻误军机、通敌卖国者,无论品阶,卿可先斩后奏!”
这封信,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西京王府。
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决战,提前到来了。不再是边境摩擦,不再是阴谋暗杀,而是两个帝国之间的倾国之战!
阿璃立刻下令,擂鼓聚将!
顷刻间,王府议事厅内,将领谋士云集。
李明月、苏文清、墨羽、以及西京各级将领肃然而立,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肃杀。
连钦差御史张文渊,也被破例请到了现场旁听——阿璃需要让他亲眼看到,西京面临的究竟是何等局面。
阿璃没有废话,直接将吐蕃动员和长安的旨意通报众将。
厅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和粗重的喘息。
吐蕃倾国而来,其兵力恐远超西域守军!
“殿下!吐蕃势大,我军兵力分散,是否……是否应奏请朝廷,增派援军?”一名偏将声音发颤地问道。
“援军?”阿璃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全场,“朝廷若有援军可派,陛下又何须将北境诸镇也交予本王?远水难救近火!等援军到来,吐蕃的铁骑早已踏平我们的家园!此战,我们没有退路,唯有死战!”
她走到巨大的西域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玉门关和阳关的位置:“李明月!”
“末将在!”李明月踏前一步,英气勃发。
“命你率本部燕云别部,并安西骑军一万,即刻东进,驰援河西!你的任务,不是死守关隘,而是以骑对骑,以快打快,袭扰其粮道,截杀其斥候,延缓其主力集结速度!我要你像一根毒刺,扎在吐蕃人的侧翼,让他们不得安生!”
“末将遵命!必不让吐蕃人安然东进一步!”李明月轰然领命,眼中燃烧着战意。
“苏文清!”
“臣在!”
“动员所有力量,筹集粮草军械,确保军需供应!发布征召令,西京境内,所有适龄男子,皆需接受征调,编入辅兵营,协助守城、运输!”
“臣,领命!”
“墨羽!”
“属下在!”
“你麾下夜枭,全部撒出去!我要知道吐蕃主力确切动向、兵力配置、粮草囤积点!更要严密监控西域各部族,尤其是那些与吐蕃过往甚密的,但有异动,立刻报我!必要时……可采取断然措施!”
“是!”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断,展现出阿璃卓越的军事才能和决断力。众将领命而去,紧张有序地开始备战。
厅内只剩下阿璃、柳彦舟和旁观的张文渊。
张文渊目睹了全过程,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他亲眼看到了北境在面临灭顶之灾时的反应速度和组织能力,也看到了阿璃作为统帅的魄力与担当。
这与他在长安听到的谗言,判若云泥。
他沉默良久,终于起身,对着阿璃深深一揖:“殿下……忠勇为国,临危不乱,下官……佩服。此前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海涵。此番巡视,下官必当据实禀奏,为殿下正名!”
阿璃看了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有劳御史。只是如今战事紧急,这些虚名,已不重要了。御史可随苏文清一同组织民夫,也好亲眼看看,我西京军民,是如何保家卫国的。”
张文渊郑重应下。
众人散去后,阿璃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一直沉默的柳彦舟:“彦舟,此战凶险异常,我……”
“我随你去。”柳彦舟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前线需要医官,我对吐蕃的毒物和战地救护也比你麾下任何人都了解。何况,‘青梅会’与吐蕃勾结,他们的手段,我或许能提前防范。”
阿璃知道劝阻无用,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好。但我们都要活着回来。”
就在这时,一名夜枭信使匆匆而入,递给墨羽一份密报。
墨羽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立刻呈给阿璃:“殿下,刚截获的飞鸽传书,是从西京城内发出的,用的是‘青梅会’的暗码,破译后内容是……‘风已起,可收网,目标:白沙海’。”
白沙海!
阿璃和柳彦舟心中同时一震!
敌人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启动“白沙海”的计划,绝非巧合!这分明是要趁吐蕃大军压境、西京兵力空虚之际,浑水摸鱼,夺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阿璃的目光再次投向沙盘上那片广袤而危险的“白沙海”区域,眼中寒光闪烁。
前有吐蕃十数万大军压境,后有“青梅会”毒蛇窥伺,内外交困,危如累卵。
但她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想趁火打劫?那就看看,到底是谁的网更结实,谁的刀更快!”
她转向柳彦舟,决然道:“看来,我们没得选了。这场仗,不仅要打,还要打得快,打得狠!要在吐蕃主力合围之前,先敲掉这颗毒牙!”
一场关乎国运与个人宿命的双线战争,轰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