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的春日,是被风沙磨洗过后的一种澄澈的暖。
阳光慷慨地洒在刚刚修复的城堞上,新砌的青砖还带着匠人汗水的湿润。
集市上人声鼎沸,驼铃悠扬,胡商的琉璃器皿反射着炫目的光,中原的丝绸与西域的毛皮在讨价还价声中流转。
药王书院里,第二批学子正跟着一位老医官诵读《汤头歌诀》,稚嫩而认真的声音飘出院墙,与城外河滩上屯田兵操练的号子声奇异地交融在一起,编织出一幅来之不易的安宁图景。
然而,在这片安宁之下,镇西王府(现已更名为西域安抚使府)的正堂内,气氛却如同冰封的河面,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萧阿璃端坐在铺着西域地图的巨大沙盘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代表粮草的木质标识。
她身前的案几上,堆积着来自各部的文书,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左手的狼毫笔熟练地批阅着公文,右手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有节奏地轻叩着光滑的檀木桌面——这是她陷入艰难抉择时的习惯动作,源自多年军旅生涯培养出的、刻进骨子里的警惕。
她的眉宇间锁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忧思。
左腿的旧伤在春日返潮时总会隐隐作痛,但她早已学会忽略这种疼痛,就像忽略窗外过于明媚的阳光一样。真正让她感到沉重的,是文书里透出的信息。
“殿下,”长史苏文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捧着一份刚整理好的卷宗,“高昌、龟兹、于阗、疏勒……共计一十三部,联名上书,陈情春耕粮种、农具短缺之事。朝廷允诺的今岁第一批粮饷辎重,逾期已半月有余,各部落头人……情绪颇大。”
阿璃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扫过沙盘上那些代表各部势力的彩色小旗,仿佛能看见旗子背后一张张焦灼而又隐含不满的面孔。
西域初定,人心思安,但也人心浮动。朝廷的补给就是维系这条脆弱纽带的生命线。
“凉州转运司可有回文?”她问,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回殿下,转运使公文称,粮车已于半月前发往河西,但……沿途关卡核查严格,延误了些时日。”
苏文清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我们的人从河西传回消息,粮车确已过境,却在玉门关外被一支……身份不明的军需稽查队拦下,以‘核验手续’为由,已扣留近十日。”
“身份不明?”阿璃抬起眼,眸光锐利如电。
“打着兵部职方司的旗号,但带队校尉面生得很,行事倨傲,河西冯异将军派人询问,亦被搪塞回来。”
阿璃的指尖在沙盘上玉门关的位置重重一点。
楚王周威虽已倒台,但其经营多年的势力盘根错节,岂会轻易瓦解?
这分明是有人借机刁难,卡住西域的咽喉!
就在这时,侍卫通传:“殿下,高昌部头人麴延、龟兹部头人白震等,已在议事厅求见。”
该来的总会来。
阿璃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示意苏文清一同前往。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以高昌头人麴延为首的几位老者还算沉得住气,只是眉头紧锁。
而龟兹头人白震,性如烈火,已是面红耳赤,见到阿璃进来,也仅是抱拳一礼,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殿下!朝廷的粮饷到底何时能到?我龟兹部的儿郎们跟着殿下出生入死,如今太平了,却要饿着肚子种地吗?这说得过去吗!”
麴延轻咳一声,拉了拉白震的衣袖,语气相对缓和,但压力丝毫不减:“殿下,非是我等催促。只是春耕不等人,地里的苗晚一天种,秋收就少一分成色。各部刚经历大战,存粮本就不多,若再误了农时,恐生内乱啊!还请殿下务必体谅我等苦衷,速速决断。”
阿璃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焦虑、怀疑、乃至一丝隐藏的怨怼尽收眼底。
她知道,这些头人并非有意发难,而是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必须站出来。处理不好,刚刚凝聚的民心便会溃散。
“诸位头人的难处,我深知。”阿璃的声音清晰而沉稳,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朝廷补给延误,事出有因。长安近日亦有变故,陛下龙体欠安,政务由亲王暂理,流程上确有迟滞。但我萧阿璃以项上人头担保,朝廷绝不会亏待为我大周浴血奋战的西域军民!”
她顿了顿,目光坚定:“我已八百里加急上书陈情,并已下令,即刻从西京府库、军粮储备中,先行调拨三成粮种与部分农具,分发各部,解此燃眉之急!后续朝廷补给一旦到位,即刻补足!”
此言一出,头人们脸色稍霁。
西京自掏腰包,足见诚意。
但白震仍追问:“殿下,三成……只怕不够啊!而且,若朝廷补给迟迟不到,西京又能支撑多久?”
“所以,我们不能坐等!”阿璃斩钉截铁,手指指向沙盘上的河流与荒地,“苏先生!”
“臣在!”
“你即刻亲自带队,携我手书与安抚使府印信,前往凉州、甘州乃至肃州!与当地官仓交涉,言明西域危局,哪怕以市价甚至略高价格,先行采购一批粮食与铁器!所需银钱,先从王府公帑支取!”
“李将军!”阿璃看向一旁肃立的李明月。
“末将在!”
“从你麾下,抽调三成兵力,轮换协助各部兴修水利,开挖井渠,开垦河谷新田!我们要尽快提高自产之能,不能总把命脉握在别人手里!”
“殿下,这……军士操练恐会耽搁,且军饷若也……”李明月有些迟疑。军队是西京的根本。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阿璃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兵力抽调,可分批次,不误防务。至于军饷……我自有计较。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令屯田自给,以补军需!”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展现出阿璃卓越的统筹能力和魄力。
头人们见状,心中稍安,纷纷行礼告退,尽管心中仍存疑虑,但至少看到了解决问题的行动。
送走头人,厅内只剩阿璃、苏文清和李明月。
“殿下,府库存粮本就只够西京军民支撑到夏收,调出三成,已是极限。若朝廷补给再延误一月,西京自身恐将断粮!”苏文清忧心忡忡。
“我知道。”阿璃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药王书院升起的袅袅炊烟,“所以,苏先生,你的采购任务至关重要,速度要快!李将军,屯田之事,必须立刻见效!我们要和时间赛跑。”
她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沙场宿将才有的锐光:“我怀疑,长安的拖延,并非简单的效率低下。有人……不想看到西域太平安稳。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烽烟虽已散尽,但化作战后炊烟的和平,竟也如此脆弱,需要她以更大的决心和智慧去守护。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