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肚白的天光穿透祭坛破损的穹顶,落在满地狼藉的石砖上——发黑的血渍、碎裂的鬼火灯盏、药人残留的鳞甲碎片,还有周昭倒在血泊中的身躯,都在晨雾里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柳彦舟收回落在周昭尸身的目光,先俯身检查公孙婧的伤势。
她肩头的伤口虽已用纯阳露暂时压制,可泛着黑紫的边缘仍在渗着毒血,连抬手的动作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
“先别忙着感伤,”他声音沉稳,将备好的解毒膏敷在她伤口上,“周昭虽死,黑鹰教的烂摊子还没清完,你的毒必须尽快彻底拔除。”
公孙婧拭去眼角的泪,指尖攥着短剑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知道。只是……看到他断气的那一刻,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十几年的恨,突然就没了去处。”
“恨有归处,活着的人却要往前走。”柳彦舟起身,望向祭坛外涌入的燕云骑——李崇正带着人清理残余的祭司和未被彻底消灭的药人,金属碰撞的脆响与伤者的低吟交织,衬得这方刚经历血战的祭坛,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真实。
他抬手召来小队队长的副手,沉声道:“分三路行事:第一队,封存血池所有炼制毒物的器具和丹方,尤其是万毒不侵丹的炼制记录,这些东西绝不能流出去;第二队,清点祭坛内的尸体,甄别黑鹰教众与被掳来的流民,流民中有活口的立刻救治,教众按律收押;第三队,随李崇将军清缴黑鹰岛各处据点,重点查抄海底码头的隐秘仓库,务必找到周昭口中‘遍布天下’的黑鹰教联络名册。”
副手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柳彦舟转头看向公孙婧,目光落在她腕间那枚刻着公孙家徽记的玉镯上:“公孙家的旧部,周昭收编了不少,这些人里,有被迫屈从的,也有死心塌地的。你对他们最了解,接下来甄别旧部的事,需要你坐镇。”
公孙婧点头,压下心头的怅然:“我公孙家的人,就算走散了,也认得出家徽。那些助纣为虐的,我不会姑息;但若只是被逼无奈,我会给他们一条回头的路。”
她顿了顿,看向祭坛深处那汪已平息的血池,“还有这血池,阳炎火虽中和了大部分毒素,可底下的淤泥里还藏着数不清的阴邪之气,若不彻底处理,迟早会再次滋生祸端。”
柳彦舟早已留意到这一点。他走到血池边,俯身拨开表层的清水,底下果然是乌黑粘稠的淤泥,指尖刚触碰到,便有一股刺骨的阴寒顺着经脉往上窜。
“我母亲的手札里提过,这类以活人精血养出的阴邪之地,需用‘九阳朱砂阵’镇压,再以火山岩封死地底的阴脉。”他回身看向李崇,“燕云骑可曾带了工兵营?”
“带了!”李崇大步走来,甲胄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脸上却带着松快的笑意,“阿璃殿下早料到黑鹰岛有隐秘工事,工兵营备了足够的火山岩和朱砂,就在岛外的营地里。”
“那就立刻调过来。”柳彦舟沉声道,“先布阵镇压血池阴气,再用火山岩封死海底码头的入口——这祭坛藏在公孙家旧地之下,不能留着成为新的隐患。”
李崇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有工兵扛着朱砂、凿着火山岩的石匠涌入祭坛。
叮当作响的凿石声里,公孙婧扶着墙,慢慢走到周昭的尸身旁。
他的脸还保持着临死前那抹诡异的笑,左眼下方的疤痕在天光下褪去了鬼火映照的狰狞,只剩一片深褐色的褶皱。
公孙婧盯着那张与楚王七分相似的脸,突然想起兄长生前说过的话——楚王周楚驻守边疆时,曾偷偷接济过不少雄烈王的旧部,只是从未对外声张。
“他若知道你变成这样,怕是也会心寒吧。”她轻声呢喃,弯腰将周昭的双目合上,“你恨皇室的薄情,却用更残忍的方式,害了无数无辜的人。公孙家的冤屈昭雪了,可那些被你炼作丹药的童男童女,那些惨死在药人手下的流民,又该向谁讨公道?”
话音未落,李明月带着骑兵率先冲入,银甲上沾着沿途战斗的血污,她目光扫过祭坛内的惨状,眉宇间掠过一丝凝重,快步走到柳彦舟面前:“柳先生,公孙姑娘,你们无恙便好。岛上残余敌人已肃清,孙锐将军的水师在海上封锁了所有航道,没让一个黑鹰教徒逃脱。”
柳彦舟站起身,对着李明月、李崇等人深深一揖:“此战若非公等里应外合,我与公孙姑娘早已葬身血池。燕云旧部的忠勇,柳某铭记在心,牺牲的弟兄们,我定会奏请朝廷,为他们追封谥号,厚待家眷。”
“柳先生言重了!”一名断了右臂的小队队员高声道,“能为天下苍生除害,能为公孙家昭雪冤屈,我等死而无憾!” 其余队员齐声附和,声音虽沙哑,却满是赤诚。
此时,工兵营已将九阳朱砂阵布好,十二枚朱砂碑钉入血池四周的地面,碑上刻着的阳文符咒泛着淡淡的金光,将血池里残余的阴邪之气死死压在底下。
石匠们则推着滚烫的火山岩熔浆,缓缓灌入海底码头的入口,暗红的熔浆遇水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漫天白雾,将那处藏污纳垢的隐秘之地彻底封死。
柳彦舟走到祭坛门口,望着远处渐渐放亮的天空,黑鹰岛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海岸线旁,燕云骑正在清理教众的船只,海面上漂浮着被击沉的走私船残骸,几只海鸟落在船板上,啄食着散落的碎屑,竟有了几分太平的模样。
三日后,联军启程返回明州港。
船队行驶在海面上,公孙婧凭栏而立,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
柳彦舟走到她身边,见她手中摩挲着那枚“忠良”玉佩,便知她心中仍有牵挂。“公孙家的旧部,我已让墨羽派人联络。”
柳彦舟轻声道,“大部分人都隐居在沿海各州,听闻你平安归来且冤案昭雪,都愿重新追随你。”
公孙婧眼中闪过一丝暖意:“多谢你考虑周全。公孙家当年因忠君而蒙冤,如今我只想重振家族,守护那些信任我们的人,也守护这片海疆。”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柳彦舟,“周昭临终前说,黑鹰教的势力遍布天下,你觉得……这是危言耸听吗?”
柳彦舟取出一枚黑色令牌,那是战后搜索,在一处隐秘的炼丹房内发现的。
令牌正面刻着黑鹰图案,背面却刻着一个诡异的 “蛊” 字,边缘还残留着西域香料的气息。
他眉头微蹙,将令牌收好——这绝非周昭一人所能掌控,黑鹰教背后,定然还有更深的势力。
柳彦舟将令牌递到公孙婧面前:“你看这个。周昭的毒术虽阴狠,却多是中原毒物,而这令牌上的‘蛊’字与西域香料,暗示他背后可能有西域蛊师支持。况且他能收编公孙家旧部,掌控遍布各州的码头,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黑鹰教的根基,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公孙婧接过令牌,指尖触感冰凉:“如此说来,这场战争,并未真正结束?”
“是暂时告一段落。” 柳彦舟望着远方的海平面,“我们拔除了黑鹰岛这个毒瘤,但潜藏在各地的余孽,就像海面上的暗礁,随时可能掀起风浪。”
船队抵达明州港时,码头上早已人山人海。百姓们捧着鲜花、提着酒坛,看到联军归来,纷纷欢呼雀跃,高喊着 “英雄归来”。
阿璃身着淡紫色宫装,和钦差大人带着墨羽与药王书院的弟子早已等候在城外。
看到车队驶来,她快步上前,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李崇将军、红妆姨、公孙姑娘,明月将军,彦舟,欢迎回来!你们辛苦了!”
“殿下。”李崇、红妆、公孙婧与李明月同时下车行礼,“幸不辱命,黑鹰教黑鹰岛据点已被彻底铲除,周昭伏诛,公孙家的冤案证据也已呈上。”
钦差大人一身簇新的绯色官服,步履匆匆地迎上前来,眉梢眼角都漾着难掩的喜色,朗声道:“李崇将军、红妆夫人,还有公孙姑娘、李明月将军!诸位一路辛苦!方才捷报送抵京城,陛下若是见了,必定龙颜大悦,即刻便会下旨,为诸位论功行赏!”
阿璃目光扫过身侧几位浴血归来的将官,眼底翻涌着滚烫的激动,沉声道:“钦差大人所言极是!此役能大破敌军,全赖众将士舍生忘死,我必会亲自拟表上奏,为浴血沙场的儿郎们求一份应得的封赏!”
她顿了顿,看向公孙婧,语气郑重:“关于公孙家的冤案,陛下早已下令彻查。只是……”
她面露难色,“当年参与陷害公孙家的官员中,有几位是外戚势力的核心人物,如今朝中仍有争议,想要彻底查办,还需些时日。”
公孙婧心中一沉,随即了然。
皇室忌惮公孙家的航运势力多年,即便冤案昭雪,那些既得利益者也不会轻易放手。“多谢殿下告知实情。”
她拱手道,“公孙家不求速决,只求一个公道,相信陛下圣明,定会还我家族清白。”
柳彦舟上前一步,递出一叠卷宗:“这是我们在黑鹰岛搜到的证据,包括周昭的供词、黑鹰教走私禁运药材的账目,以及当年陷害公孙家的假证原件。这些证据足以证明公孙家清白,也能牵扯出背后的包庇者,想必能帮钦差大人推进查办事宜。”
钦差大人接过卷宗,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有柳先生这份证据,大事可成!”
在明州港休整三日后,众人启程返回西京。
沿途各州百姓夹道欢迎,纷纷献上粮食与美酒,称赞他们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车队行驶在官道上,柳彦舟与公孙婧同乘一辆马车,车内摆放着药王书院送来的药材与手札。
“你打算重建公孙家的航运网络?”柳彦舟问道。
“嗯。”公孙婧点头,“公孙家的码头遍布各州,当年被周昭收编了大半,如今我要一一收回,既为家族生计,也能借着航运网络,暗中排查黑鹰教的残余势力。”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周昭能利用我们的码头走私,我便能利用它们,将黑鹰教的余孽一网打尽。”
柳彦舟微微一笑:“我已让药王书院的弟子研制新一代的破邪丹与追踪粉,追踪粉能附着在黑鹰教徒身上,即便他们隐匿在深山老林,也能被轻易找到。”
公孙婧心中一暖,转头看向窗外。
沿途的田野郁郁葱葱,百姓们安居乐业,孩童们在路边嬉戏打闹。
这便是他们用鲜血守护的太平盛世,也是她兄长、父母毕生所求的景象。
她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前路有多艰险,都要守护这份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