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大事,难道是朕一个区区的皇帝就能决定的吗?
刘宇坐在那儿,声音骤然拔高,一瞬间满朝大臣都是被吓得慌忙拜倒。
当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此时都不敢说话了,因为这话一出问题的性质就变了。
假如天下事不是皇帝说了算,那应该是谁说了算?
官员?还是世家?
此时世家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同时官员,读书人的话语权也还没有几百年后那么重,所以此时皇帝的权威毫无疑问,最起码对于天授皇帝而言是这样的。
但是他这么一说,此时谁还敢接话?
谁接话谁就是比皇帝说了更算的那个人,而很明显那一定是个死人。
见文武百官皆如此,刘宇顿时语气放缓了:“诸卿无罪,都起来吧!”
说完刘宇便沉默了,直等到众人都坐好后,他这才继续开口。
“大周高宗时,大周帝国的版图达到了极盛,不仅当时的高句丽故地被他尽收囊中,就连彼时的漠北都也对大周称臣。
而那时候,高宗皇帝在辽东建立了安东都护府,不仅辖制三韩更是把大周的国境线推到了辽东腹地。
后来高宗驾崩,大周新帝即位,再后来武皇登基,这段时间里大周局势动荡,以致四周蛮夷降而复叛。
首先是南诏无故发兵岭南,其次吐蕃又入侵甘陕,试图切断大周与西域都护府的联系。
四面烽烟骤起,西南两线用兵,以至于大周不得不放弃原有的三韩半岛。
再后来高句丽三国连同室韦,靺鞨两族联手,吞并了大周安东都护府所有疆土,而遗留在那里的大周百姓要么被杀,要么就成了他们的奴隶。
多的不说,我大乾定国公那时候便是他们的奴隶。
凤仪十三年,我带兵平定了辽东原有的室韦,靺鞨两族,将那里纳入了大乾疆土,同时我废除了那片土地上所有汉人的奴隶身份。
他们两族的人和草原人一样,都喜欢打猎,但是为了能驯养出凶猛的猎犬,他们就拿人肉喂养,而且是将活人扔进猎场,让猎犬去撕咬。
当时我荡平他们的部落时,不少地方都散落着白骨,那场面很多年过去了我都忘不掉。”
听着这些话,底下人都是微微低着头,根本不敢接话。
而刘宇也不管他们的自顾自地继续说,而且还离开了座位:“再后来,凤仪十四年,我自辽东北地发兵向南,一路势如破竹,将高句丽人赶出了辽东,直到把他们赶回鸭绿江以东。
但是那一路上,几十座城池,我在那每一座城里都看到了无数被欺压,被虐杀的汉人。
那些死去的,他们的惨状几乎到了你们无法想象的地步,而活下来的,也基本上没有人样了,在那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人间地狱,可是当我看到以后我就懂了。
而在那些城池里,我印象最深的是上京城。当然,那时候它还不叫上京,它叫沈州。
凤仪十四年五月初,高句丽援军到了你们打算与沈州守军合围我。
那天,我亲自带兵与高句丽主力军队交战于沈州城外,那一站我亲自带队冲锋,于阵中连斩四十三人,而我的军队也悍不畏死,大败高句丽。
然后我拿下了沈州城,并且把城里最大的一座宅邸收归国有,暂定为王庭,
也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孩子。
因为沈州城被围的时候粮草告急,所以城里的人就杀人充作军粮,杀的全都是汉家百姓。
他们的规矩很严,普通士兵只能吃一些老弱病残,而有官阶的人就可以吃饭好一些的。
而在那座府邸里,关押着十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虽然一个个都瘦巴巴的,但确实要比什么老人,壮汉的肉要好吃,而那些都是要给那座府邸的主人吃的。
当我手下的人来禀报时,我在那个院子里看到了他们煮肉的锅,还有他们没吃完的「肉」!”
说着,刘宇看了一眼底下,目光落在了某个人身上。
“端王?!”
下方,一个年轻人身体猛地一震,而后赶紧出列:“臣在!”
端王,也就是原先诸汗王中的休屠王,只不过他是刚接的他爹的王位,在此时的诸王中属于年轻人。
刘宇喊了他一声而后问道:“当年沈州之战,你父王就跟在我身边,我陷入重围时,是他护着我一路杀出去的,因此还受了重伤,他的腿上的残疾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那一战你也跟着去了,进城的时候,你就跟在我身边,那个院子里的情况当时你也看到了,要不你给诸位说说?”
“臣惶恐!”
端王赶紧行礼,明确表示自己不敢。
当年的一幕确实让他记忆犹新,但是还不至于让他害怕,真正让他不愿意多说的原因,是他不想在这时候抢了刘宇的风头。
对此刘宇没有为难他,转而把目光看向其他几位。
“景王那时候驻扎辽东北地,所以他不在,其余几位……裕王,康王,您几位都在,您几位说?”
“臣等不敢!”
见几人都不愿意当出头鸟,于是刘宇便自己说。
“那时候那院子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煮着肉,而锅旁边是一个小姑娘,约莫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只不过那孩子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已经没了,倒不是说被砍下来了,而是腿上,胳膊上的肉都被割下来了,就在锅里煮着,地上血流了一地。
那个割肉的人还没得来及跑远就被我抓到了,但是我来不及管他。
当时我抱着那孩子,让军医赶紧来救,可是来不及了。
那孩子看到我们是来救她们的,就倒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说:哥哥,救我……我不想死,我疼……我疼……”
说到这儿,刘宇眼眶微红,眼角不由得湿润,似乎思绪又回到了那天。
“那一天我是想救她的,但是我没能做到,我就那样看着她死在我怀里,可我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她!”
刘宇突然大吼一声,所有人都被吓得一激灵,但紧随而来的是更加沉默,更加压抑的氛围。
“哪怕我把那个猪狗的肉都割下来,又让他自己吃下去,可我还是救不了她,哪怕我把那时候所有的战俘都拉去鸭绿江斩了,我也救不了她!
她还那么小,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没做错却死的那么惨。
这些年我南征北战,杀了很多人,在战场上直接被我杀死的,有记录的,也有一千多人了。
面对死亡和尸体,我早就已经能做到目不斜视,可是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孩子临死前的哭声,我知道她不想死,可是她却死了。”
说到此处,刘宇的眼泪忍不住落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落泪时刻,至于在人前,在臣子们面前,这恐怕还是头一次。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我没有攻打沈州,如果没有那次围城,她哪怕过的惨一些是不是也能勉强活着,不至于就那么死了。
所以如果说是谁杀了她,我想应该是我杀了她,是我害死了她。
就像今天江南的百姓,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他们却不断地在死去。
从岭南到黔中,从川蜀到荆襄。
将士为国战死自不必说,可是这些无辜百姓为什么要遭此横祸?
难道不是因为我和大周的战争连累了他们,这才让他们被异族蛮夷如此虐杀?”
刘宇走到朝堂中间,满脸都是泪:“万方有罪,罪在朕恭啊!”
一听这话,朝堂上所有大臣哪里还坐的住,纷纷拜倒在地。
刘宇继续说:“汉天子和亲草原,千年下来草原与中原多少也算是亲戚。
所以,草原人汉人在我眼里都是一家人,而且我也一直都是这样身体力行地在推进。
同时,他们也在竭尽所能地报答我,就像当初我与大周交战,无论草原人还是汉人都拿出了粮食来供养我的军队一样。
草原百姓的豪放,汉家百姓的淳朴,在我看来他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百姓,所以我从不把他们当外人看,无论他们彼时是否已经是我的百姓。
就像,南下时我严令不许军队骚扰大周的百姓一样。
现如今江南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里的百姓就像当年死在我怀里的那个孩子一样,正被人用极其残忍手段杀死。
我知道此时放任不管,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我这个皇帝,以及对前线将士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实在是不忍心啊!
当年那个孩子我没有能力救下她,只能眼看着她死在我怀里,所以这件事让我来懊悔了很多年。
可如今江南百姓的生死又一次摆在了我面前,但为了国家,为了将士,为了我的名声,他们却依然要死……”
说到此处,刘宇的声音也哽咽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轮,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知道诸公的谏言都是对的,可是我实在是不忍心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
刘宇走到御阶下时突然转身,目光扫过所有人,微微弯着腰:“我求你们,我求你们容忍我的这一点私心,就给江南的百姓,一条活路吧!”
说着,刘宇缓缓走到殿门外,此时门口所有的宫人都跪在地上,头贴着地砖。
而此时,刘宇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三观炸裂的事。
他仰头看着天,缓缓说道:“朕是天子,天子求臣子,是陷臣子于不忠。
而朕的臣子又都是忠臣,所以朕不能这样做。
但是朕总可以跪求于天吧……”
说着,他真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上天啊,万方有罪,罪在我一人,我求你,就给江南的百姓……留一条活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