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朴的“剿匪”军报,让本就暗流汹涌的宣大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陈天几乎可以肯定,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王朴手握重兵,名义上又是去“平叛”,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陈天暂时拿他没办法,只能命令张任学加紧盯防宣府方向的动静,同时让侯三的夜不收设法渗透,查探所谓“流寇”的真相。
就在陈天将注意力集中在王朴这条毒蛇身上时,另一股盘踞在宣大,乃至整个大明北方的庞大势力,也终于按捺不住,向这位新上任、且展现出强悍手腕的总督,递来了试探的触角。
这一日,一份烫金的请柬,被恭敬地送到了总督行辕。
请柬落款,是八个在宣大乃至整个北方都赫赫有名的名字——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云龙。
晋商八大家!
这八家,凭借地利与边贸起家,富可敌国,其商队足迹遍布蒙古、西域,甚至……辽东!
他们与各地官员、边镇将领关系盘根错节,能量巨大。
前世历史上,他们中的不少人,就是靠着向关外走私禁运物资给后金,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是不折不扣的卖国巨蠹!
陈天看着请柬,眼神冰冷。
他早就料到会与这些人打交道,只是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而且是在他刚刚取得一场军事胜利,声望正隆的时候。
宴无好宴。
这摆明了是一场鸿门宴,是试探,是拉拢,也可能是……警告。
去,还是不去?
陈天几乎没有犹豫。
去!
为什么不去?
正好借此机会,亲眼看看这些国之蛀虫的嘴脸,摸摸他们的底细。
当晚,华灯初上。
大同城东,范家一座极尽奢华的庄园内,张灯结彩,丝竹悦耳。
陈天只带了赵胜和四名亲卫,轻车简从,准时赴宴。
庄园门口,以范永斗、王登库为首的八大家主,早已盛装等候。
他们个个锦衣华服,面带和煦笑容,但那双双看似热情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算计。
“陈督师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令我范家上下荣幸之至啊!”
范永斗作为八家之首,率先迎上前,拱手笑道,态度恭敬却不显卑微。
“范东主客气了。”
陈天面色平静,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样貌神态一一记在心里。
寒暄几句,众人簇拥着陈天进入宴会厅。
厅内布置极尽奢华,珍馐美馔,琉璃玉器,无所不有,甚至还有舞姬翩翩起舞,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与城外边关的肃杀、百姓的困苦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天在主宾位落座,范永斗等人依次相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在刻意的营造下,显得颇为融洽。
范永斗捋着胡须,笑道:“督师日前率新军出塞,大破喀尔喀,扬我大明国威,救回被掳百姓,真乃国之干城!我等商贾之人,亦感佩万分,特备薄礼,聊表敬意。”
他一挥手,立刻有仆人抬上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白花花的银锭,黄澄澄的金元宝,以及一些珍贵的古玩玉器。
粗略估算,价值不下数万两白银!
好大的手笔!
陈天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范东主这是何意?本督身为朝廷命官,保境安民乃是分内之事。这些黄白之物,还是收回去吧。”
范永斗笑容不变,似乎早有预料:“督师清廉,令人敬佩。不过这并非贿赂,只是我等商贾感念督师守护一方平安,使我等行商有所依凭的一点心意罢了。督师初来宣大,百废待兴,练兵、造械、抚民,何处不需用钱?朝廷的饷银,嘿嘿……”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旁边身材微胖的王登库接口道:“范兄所言极是。督师,这宣大地处边塞,苦寒之地,光靠朝廷那点时常拖欠的饷银,怕是难有作为。其实,这塞外虽险,却也藏着巨大的财富。蒙古诸部,乃至更远的西域,对咱们大明的茶叶、丝绸、瓷器渴求得很,而他们的牛羊、皮货、甚至一些关外特有的药材、矿石,在内地也是紧俏货。这互通有无,利国利民啊!”
靳良玉也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不瞒督师,有些生意,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但……风险越大,利润越高。只要督师肯行个方便,睁只眼闭只眼,这其中的收益,足以让督师麾下将士衣食无忧,甚至……还能让督师您在朝中,多几位‘朋友’。”
图穷匕见!
他们这是在赤裸裸地引诱和威胁!
用巨大的利益诱惑陈天同流合污,参与甚至庇护他们通往关外的走私贸易。同时暗示,他们在朝中也有靠山,让陈天掂量掂量得罪他们的后果。
陈天心中怒火升腾,杀意几乎要抑制不住。
这些蛀虫,靠着吸食大明的血肉肥了自己,如今还想把他拉下水。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这八大家势力盘根错节,与宣大本地将领、朝中官员,乃至关外势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动一个,就可能牵动全身。
在彻底掌握宣大、练成强军之前,必须隐忍。
他脸上露出一丝看似意动又带着为难的神色,沉吟道:“诸位东家的好意,本督心领了。只是……这朝廷法度森严,边关贸易,尤其是与蒙古、辽东的贸易,皆有定制。本督初来乍到,若贸然行事,恐惹人非议啊……”
他这是在虚与委蛇,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答应,反而摆出一副顾忌朝廷、需要权衡的姿态。
范永斗等人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陈天话语中的“松动”。
他们不怕陈天要价,就怕陈天是那种油盐不进的愣头青。
只要肯谈,就有拉拢的可能。
“督师顾虑的是。”
范永斗笑容更盛,“此事自然不急在一时。督师初掌宣大,首要还是稳定局面。我等别无所长,唯有些许家资和人脉,日后督师若在粮饷、打探消息等方面有何难处,尽管开口。在这宣大地界上,还没有我们八家办不成的事。”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充满了自信和隐隐的炫耀,是在向陈天展示他们的肌肉。
“哦?”
陈天顺势问道,“说到打探消息,本督倒是有一事不明。前番喀尔喀部寇边,其动向似乎颇为蹊跷,像是得了什么准确情报一般。诸位东家商路通达,消息灵通,可知这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他看似随意地提问,目光却紧紧锁定着范永斗等人的表情。
范永斗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恢复如常,摇头叹道:“督师明鉴,那些鞑子行事,向来诡秘。或许只是巧合,又或是其内部早有预谋。我等商人,只管行商赚钱,这等军国大事,实在不敢妄加揣测。”
滴水不漏。
陈天心中冷笑,知道从他们嘴里套不出实话,便不再追问。
接下来的宴席,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陈天不再主动提及敏感话题,只是与众人敷衍着饮酒。
八大家主见初步试探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过分紧逼,转而谈论一些风花雪月、奇闻异事。
宴席最终在不冷不热的气氛中结束。
陈天婉拒了范永斗安排的“余兴节目”,带着亲卫径直离开。
回到总督行辕书房,陈天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国之巨蠹!”
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这晋商八大家,比姜镶、王朴之流危害更大!
他们就像依附在大明躯体上的吸血水蛭,用走私的物资和情报,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大明的敌人!
必须铲除他们!
但不是现在。
陈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利弊。
眼下,他需要集中力量应对王朴可能的阴谋,继续练兵强军,稳住宣大基本盘。
晋商八家势力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有绝对把握,没有掌握他们通敌卖国的铁证之前,不宜打草惊蛇。
“赵胜。”
“末将在!”
“加派得力人手,给我盯死这八家!尤其是他们通往关外的商队,去了哪里,见了谁,运了什么,尽可能查清楚!”
“侯三!”
“卑职在!”
“你想办法,看能否从八家内部,或是与他们有往来的人口中,撬开一条缝!钱不是问题!”
“明白!”
安排完这些,陈天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刀。
晋商八家……暂且让你们再逍遥几日,待我腾出手来,必将尔等连根拔起,用你们的鲜血和人头,祭奠我大明边关无数枉死的军民。
然而,陈天并不知道,就在他暗中布置,准备对付晋商八家之时,一场针对他和他麾下铁山营的更大危机,正在遥远的宣府镇,随着王朴的“剿匪”行动,悄然酝酿。
几乎在陈天离开范家庄园的同时,一只信鸽趁着夜色,从庄园后院悄然起飞,振翅向着东南方向,宣府镇所在的位置,疾速飞去。
鸽腿上绑着的细小竹管内,只有一行暗语:
“新虎噬人,其欲难填,暂稳,待机。”
夜色,愈发深沉。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