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王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其意味,远比数万敌军压境更加复杂难明。
命令传下,总督行辕内的气氛愈发凝重。
文武官员们交换着眼神,却无人敢轻易开口。
陈天没有再坐下,他就站在大堂中央,如同一尊塑像,目光穿透敞开的大门,望向府外长街的尽头,等待着那位手握重兵、行踪诡秘的宣府总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最终在辕门外停住。
片刻后,一身戎装,但未佩重甲的王朴,带着四名亲卫,大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倨傲的神情,但仔细看去,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审慎。
“末将王朴,参见督师!”
王朴抱拳行礼,礼节周全,挑不出毛病。
“王总兵不必多礼。”
陈天淡淡开口,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如炬,锁定王朴,“军情紧急,想必王总兵已经知晓。宣府乃敌军首要目标,你不在宣府镇守,星夜来此,有何要事?”
王朴似乎早已料到陈天会如此直接,他挺直腰板,朗声道:“回督师!末将日前剿匪归来,听闻督师已至大同,特来拜见,聆听方略!至于宣府防务,末将离城前已做安排,各堡寨皆有得力将领驻守,定能阻敌一时!如今敌军势大,末将以为,需与督师并姜总兵等共商退敌之策,统一号令,方能克敌!”
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来意,又表明了自己已做安排,更强调了“统一号令”,将自己放在了听从调遣的位置上。
但陈天心中冷笑。
共商退敌之策?若真有心退敌,就该稳坐宣府,凭借城防与敌周旋,而不是跑到大同来“共商”。
这王朴,要么是畏敌如虎,想躲到大同相对安全的后方,要么,就是另有所图,想来探听虚实,甚至……
陈天没有时间和他虚与委蛇,更不会让他有机会干扰自己的决策。
他需要王朴的力量,但必须是在自己的框架内。
“王总兵有心了。”
陈天语气依旧平淡,“既然来了,正好。本督已有决断。”
他不再看王朴,目光扫过堂内所有官员将领,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本督将令!即刻起,宣大全线,实行坚壁清野之策!”
坚壁清野?
众人心中一凛。
这是一招狠棋,也是一招险棋!
“胡巡抚、陈巡抚、许巡抚!”
陈天连续点名。
“下官在!”三人连忙应声。
“即刻组织人力,动员所有能动员的力量,将边境五十里内所有村镇百姓,全部迁入大同、宣府、阳和、张家口堡等主要坚城!能带走的粮食、牲畜,全部带走!带不走的……”
陈天眼神一寒,“井水下毒,粮仓焚毁,房屋拆毁!务必不给敌军留下一粒粮食,一口干净的水井,一处完整的栖身之所!”
“这……”
胡沾恩有些犹豫,“督师,此举恐引民怨,且时间紧迫,迁移百姓,工程浩大……”
“执行军令!”
陈天打断他,语气冰冷,“是引民怨一时,还是让百姓被鞑子屠戮殆尽?告诉他们,入城之后,官府统一调配口粮,参与守城者,另有粮饷!违令不迁者,以通敌论处!”
“是!下官遵命!”胡沾恩冷汗涔涔,不敢再言。
陈天又看向张任学:“张御史,迁移事宜,由你负责监察!若有官吏趁机盘剥、欺凌百姓,或执行不力者,依先前所言,严惩不贷!”
“下官明白!”张任学重重点头。
“姜总兵!”陈天转向姜镶。
“末将在!”姜镶神色一凛。
“派出你麾下所有轻骑,以百人为队,轮番出击,不必与敌主力接战,专司骚扰敌军粮道,截杀其小股斥候与运粮队!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我要让岳托每前进一步,都觉得有针在扎他!”
“末将得令!”
姜镶抱拳,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这种打法,正合他麾下那些骑兵的胃口。
“王总兵。”陈天的目光最后落在王朴身上。
王朴心头一紧,知道关键来了:“请督师吩咐!”
“你部主力,不必固守宣府外围零散堡寨。”
陈天的话让王朴一愣,“立刻放弃那些难以坚守的小堡,将兵力、火炮,全部收缩至宣府镇城!你要做的,就是像一颗钉子,给本督死死钉在宣府!吸引岳托的主力去围攻你!能不能做到?”
王朴脸色变幻,放弃外围,收缩至孤城,这等于将大片土地拱手让给敌人,自己则要承受敌军主力的全力围攻,这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
但他看着陈天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对方刚才“先斩后奏”的授权,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固守坚城,总比在野外与后金铁骑硬碰硬要安全一些。
“末将……遵命!”王朴咬牙应下,“定当死守宣府,不负督师重托!”
“不是不负本督,是不负陛下,不负这宣大百姓!”
陈天纠正道,随即语气稍缓,“你放心,大同、阳和与你互为犄角,本督不会坐视宣府孤军奋战。你守得越久,杀伤敌军越多,我们后续的反击就越有力!待敌疲兵顿,粮草不济之时,便是我们内外夹击,一举破敌之机!”
这是画饼,也是压力。
王朴深吸一口气,只能点头。
“赵胜!”
“末将在!”
“铁山营移至大同城外预设阵地,加强训练,熟悉新配发火器,随时准备机动支援!”
“是!”
一道道命令如同水银泻地,迅速传达下去。
整个宣大地区,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按照陈天的意志,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运转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宣大边境上演了一幅悲壮而又决绝的图景。
无数百姓扶老携幼,含着泪,带着仅有的家当,在官兵和衙役的催促,甚至是驱赶下,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
他们回头望去,只见浓烟滚滚,那是带不走的草料场、粮仓被点燃,水井被填入死畜污物,甚至一些房屋也被推倒拆毁,以防被敌军利用。
哭喊声、咒骂声、叹息声,混杂在马蹄和脚步声中,汇成一股悲怆的洪流,向着几座核心城池涌去。
执行任务的士兵和官吏们,面对乡亲们怨愤的眼神,内心也备受煎熬,但他们只能硬起心肠,严格执行着“坚壁清野”的铁令。
与此同时,姜镶派出的骑兵如同狼群,开始活跃在联军的侧翼和后方。
他们来去如风,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袭击联军的运输队,猎杀落单的斥候。
虽然每次战果不大,却像烦人的蚊蝇,让庞大的联军不胜其扰,行军速度不得不放缓,并派出更多兵力保护后勤线。
岳托率领的蒙金联军,一路势如破竹。
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明军的外围堡寨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在稍作抵抗后便主动放弃。
联军铁骑轻易地踏过了一片片死寂的村庄和田野。
然而,这种顺利并没有带来任何喜悦。
沿途所见,是烧焦的废墟,被污染的水源,空空如也的仓廪。
他们缴获的物资寥寥无几,大军所需的粮草,几乎完全依赖自身并不算特别充裕的后勤,以及从更远处劫掠而来的微薄补充。
蒙古诸部的首领们开始抱怨,他们的骑兵习惯于以战养战,如今却找不到足够的补给,士气开始受到影响。
而后金军虽然纪律严明,但看着日渐减少的粮草,以及周围越来越荒凉的环境,一股焦躁的情绪也在悄然蔓延。
岳托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宣府镇城那高大的轮廓,眉头紧锁。
他原本计划速战速决,依靠强大的野战能力击溃明军主力,然后大肆劫掠,以战养战。
但现在,明军主帅显然采取了最让他头疼的战术——龟缩不出,坚壁清野。
“好一个陈天……”
岳托喃喃自语,眼神冰冷。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眼前的宣府城,就像一颗带着毒刺的坚果,啃下来,必然崩掉几颗牙;不啃,大军劳师远征,难道就这么空手而回?
而且大同、阳和的明军也在虎视眈眈……
“贝勒爷,”一名副将上前禀报,“斥候发现,大同方向明军调动频繁,那个陈天,似乎将主力集中在了大同附近。另外,我们派去联系‘那些人’的信使回来了,他们说……情况有变,让我们小心王朴……”
岳托眼中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小心王朴?呵……传令下去,大军合围宣府!本贝勒倒要看看,这颗钉子,到底有多硬!还有,让萨满们准备一下,是时候让那些明狗,见识一下真正的恐怖了。”
他猛地挥手,指向宣府城:
“攻城!”
而在大同总督行辕,陈天刚刚接到侯三冒死送回的最新情报。
“督师,岳托主力已开始围攻宣府,攻势很猛。另外……”
侯三的意思透过加密的信件传来,陈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联军中的萨满,这几天行为异常,他们似乎在宣府城外……寻找着什么,或者,在布置着什么……不像是在单纯准备攻城法术。”
陈天放下纸条,走到巨大的宣大沙盘前,目光落在被代表敌军的红色小旗团团围住的宣府城上。
王朴能守多久?萨满在搞什么鬼?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沙盘上,宣府与大同之间的某个位置。
“传令给赵胜,铁山营前出至弥陀山一带,依险立寨,保持战备。”
“再告诉姜镶,骚扰敌军后勤的力度,再加一倍!”
“还有,”陈天抬起头,看向宣府方向,眼神锐利如鹰,“让侯三不惜一切代价,查清楚那些萨满……到底在干什么!”
他知道,坚壁清野只是开始,真正的血腥考验,现在才刚刚拉开了序幕。
而隐藏在战争迷雾下的诡异手段,或许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