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临在书房枯坐到天快亮时，窗纸已泛出鱼肚白。案上的江南盐道章程被他翻得卷了边，每一条款都刻进了脑子里，却抵不过袖中那支干玉兰带来的刺痒——花瓣的碎末蹭着腕骨，像苏婉清当年总爱挠他手心的力道，轻得让人发疼。
“大人，萧将军派人来了。”贴身小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季青临将玉兰塞进砚台底下，压上镇纸，才扬声道：“让他进来。”
进来的是萧砚辞身边最得力的护卫，姓赵，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看着便让人胆寒。“季大人，将军让属下问问，沈小姐那边安顿得妥帖？”赵护卫的声音像磨过砂石，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案上那杯未动的冷茶上。
“劳将军挂心，一切安好。”季青临起身，将盐道章程递过去，“章程我看过了，没有异议，只是江南巡抚与我有旧，此事交由我去办更妥当些。”
赵护卫接过章程，指尖在“季青临”三个字上顿了顿，忽然笑了，刀疤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狰狞：“将军就知道大人会这么说。他还说了，让您新婚燕尔，不必急着理事，先陪沈小姐熟悉府中事务——毕竟，往后这季府，是沈小姐当家。”
这话里的敲打再明显不过。季青临颔首：“替我谢过将军。”
赵护卫走后，季青临重新坐下，指尖在砚台边缘摩挲。萧砚辞的意思很清楚：娶了沈玉薇，就得让她真正参与进来，既是给太后看的诚意，也是在提醒他，这桩婚事绝非摆设。
正思忖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沈玉薇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大人起了吗？厨房炖了些燕窝，我让人送来。”
季青临扬声应了。很快，丫鬟端着食盒进来，沈玉薇跟在后面，换了身水绿色的常服，卸了钗环，倒比昨日的凤冠霞帔多了几分人气。她没坐，只站在案边，看着那杯冷茶：“大人昨夜没歇息好？”
“处理些公务。”季青临拿起茶盏，刚要喝，却被她拦住。
“隔夜茶喝了伤身。”沈玉薇示意丫鬟换了杯新茶，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太后姑母说，大人素来勤勉，只是身子是本钱，若垮了，怎么替萧将军分忧？”
季青临看着她，忽然发现这女子不仅通透，还极会说话。句句都在替他着想，句句都没离开“萧将军”和“太后”。“沈小姐费心了。”
“该做的。”沈玉薇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
沈玉薇没再多言，福了福身便退了出去。她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时，季青临才拿起砚台底下的玉兰，花瓣已被压得更碎，像他此刻的心情。
午后，季青临去了萧府。萧砚辞正在花园里喂鱼，看见他来，丢了鱼食转身：“新婚燕尔，不在家陪新娘子，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江南盐道的事，我想亲自去一趟。”季青临开门见山。
萧砚辞挑眉：“怎么，府里待不住？”他走到石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是沈玉薇不好相处？”
“她很好。”季青临也坐下，“只是江南那边牵扯甚广，我去更放心。”
萧砚辞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是想躲开苏婉清吧？”
季青临的脸色微变，没否认。
“躲是躲不掉的。”萧砚辞呷了口茶，“苏尚书昨日在朝堂上替你说了句好话，说你‘年轻有为，堪当重任’，明着是捧你，实则是想让太后记着你们那点旧情，给你添堵。”他放下茶杯，语气沉了几分，“青临，你得学会面对。事也好，沈玉薇这种人也罢，都是你路上的石头，要么踢开，要么踩过去。”
季青临沉默了。他知道萧砚辞说得对，他如今走到这一步，不想退了，有些恍惚，怎么突然这样了呢？
“这样吧，”萧砚辞像是想起了什么，“三日后有场宫宴，太后让沈玉薇也去。你带着她去，在众人面前走一圈，让那些嚼舌根的看看，你季青临如今是太后的人，是我萧砚辞的人，谁也别想拿旧事做文章。”
这是要把他彻底绑在太后和萧砚辞的战车上。季青临深吸一口气：“好。”
从萧府出来，马车路过苏尚书府的街角。季青临下意识掀开帘角，看见苏婉清正站在府门前的柳树下，穿着他昨日见的那件月白襦裙，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望着季府的方向，一动不动。
三日后的宫宴，灯火辉煌。季青临携着沈玉薇的手走进宴会厅时，所有目光都聚集过来，有探究，有羡慕，也有藏不住的讥讽。他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将沈玉薇带到太后跟前请安。
“青临啊，玉薇，你们可算来了。”太后笑得慈和，拉着沈玉薇的手不放，“哀家就说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瞧瞧这模样，多登对。”
沈玉薇得体地笑着，一一回应着各位命妇的问候，滴水不漏。季青临站在她身侧，接受着同僚们的道贺。
在他有些失神的时候，身旁的人桶了桶他，
他立刻收回目光，端起酒杯，对着太后的方向遥遥一敬，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那夜回到府中，季青临喝了不少酒。沈玉薇让人备了解酒汤，放在他案上：“大人今日做得很好，太后很满意。”
季青临没看她，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月亮很圆，像苏婉清画扇面上的满月，只是缺了几分暖意。“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舍弃些什么？”
沈玉薇沉默了片刻：“是。就像我，舍弃了自由，换沈家平安；大人舍弃了……姻缘，换前程似锦。各取所需罢了。”
她转身离去时，季青临拿起那碗解酒汤，却没喝。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一碗汤就能解的。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季青临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江南”二字，笔画比往日更重，仿佛要刻进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