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饭店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上,仿佛隔绝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砸下来,带着初冬特有的、毫无温度的刺眼亮白,将街道上飞扬的尘土和行人灰扑扑的衣着都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边。
林蔓几乎是踉跄着冲下饭店门口的台阶,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胃里那几口勉强咽下的米饭和红烧肉的油腻感,此刻翻涌上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不是食物的问题。是那种被人从里到外、连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窥探清楚的恐惧感,是那种面对绝对未知和压倒性力量时的无力感,让她生理性的不适。
霍清辞。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锁链,缠住了她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和沉重的拖坠感。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么。天台的血,农机站的安排……他那双藏在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却仿佛能映照出她来自末世的、沾满血腥和尘埃的灵魂。
他到底是谁?雷霆战神?那个神秘强者?还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存在?他也重生了吗?目的是什么?父亲的车祸,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翻滚、炸裂,却找不到任何一个答案。她只能凭借末世里磨砺出的本能,像一只受惊的野兔,拼命逃离那个散发着致命危险气息的男人所在的范围。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尘土飞扬的街道快步走着,不敢回头,总觉得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拐过几个弯,混入下班时间逐渐增多的人流中,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才稍稍减弱了一些。
她靠在一堵斑驳的砖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砖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不能慌,林蔓,绝对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她强迫自己开始分析现状。
霍清辞的出现,打乱了她原本“苟在年代文里悄悄发育”的初步计划。这个男人太危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但反过来想,他或许也是揭开父亲死亡真相、乃至她自身重生之谜的关键线索。
目前看来,霍清辞似乎并没有立刻对她不利的打算。否则,在饭店里,他有的是机会。他的试探,更像是一种……确认和评估?甚至,他最后提到农机站,是警告?还是……某种暗示?
农机站……必须去。
那里不仅是组织上的安排,现在看来,更可能是一个漩涡的中心。霍清辞提到了它,父亲车祸案可能与之有关,甚至……那个所谓的“鹫组”、深夜的电报声,都可能在那里找到蛛丝马迹。
危险与机遇并存。这是末世生存的第一法则。
想通了这一点,林蔓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恐惧依然存在,但已经被转化为一种高度警觉的战备状态。
她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遭遇、有些失魂落魄的普通女青年。然后,她朝着记忆里妇联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工作安排,必须尽快落实。她要主动进入那个“漩涡”,而不是被动等待。
三天后,一辆车身上沾满泥点、破旧不堪的嘎斯卡车,吭哧吭哧地驶离了京城市区,朝着远郊的方向开去。
林蔓裹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坐在副驾驶位上,身侧放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帆布行李袋。开车的是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司机,是农机站派来接人的。
车窗外的景色,从逐渐稀疏的低矮楼房,变成大片大片收割后裸露着黄土的农田,然后是起伏的、植被稀疏的荒丘。寒风卷着尘土和枯草屑,不停地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一股干冷荒凉的气息。
这与林蔓想象中的“农机站”有些出入。她本以为会在城郊结合部,没想到会如此偏僻。
“快到了。”司机终于说了上路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指了指前方一片被灰黄色调笼罩的低矮建筑群,“那就是咱们第七农机站。”
林蔓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几排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红砖瓦房,围着一个尘土飞扬的大院子。院子里零星停着几台覆盖着油污和灰尘的拖拉机和农机具,像一群疲惫的钢铁巨兽。一根高大的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着,冒着淡淡的、有气无力的黑烟。整个站区给人一种破败、沉闷、了无生气的印象。
卡车颠簸着驶进大院,停在了一排瓦房前。司机跳下车,冲着最近的一间挂着“副站长办公室”牌子的屋子喊了一嗓子:“赵副站长,人接来了!”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中山装、身材微胖、脸上堆着笑但眼神透着精明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就是赵铁柱,农机站的副站长,主管日常事务。
“哎呀,欢迎欢迎!林蔓同志是吧?一路辛苦了!”赵铁柱热情地迎上来,笑容可掬,但那双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将林蔓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尤其是在她苍白但难掩清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赵副站长好,给您添麻烦了。”林蔓微微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丝初来乍到的怯生。她将自己的介绍信和调动材料递了过去。
“不麻烦不麻烦!咱们这儿就缺像林同志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赵铁柱接过材料,随手翻了翻,脸上的笑容更盛,但林蔓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看到材料上“烈士遗孤”身份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算计,又像是……忌惮?
“走,我先带你去宿舍安顿下来。咱们站条件艰苦,比不了城里,林同志多担待。”赵铁柱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林蔓朝院子角落的一排更破旧的平房走去。
宿舍是四人一间,砖土地面,墙壁斑驳,靠墙放着四张简单的木板床,中间一张破旧的木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廉价肥皂混合的气味。另外三个铺位已经有人了,物品摆放显示着住客的习惯。
“这屋现在住了三个女工,王彩凤、李秀英、张桂兰,都是好相处的。你先住这个空铺。”赵铁柱指了指靠门的一张空床,“休息一下,下午我带你去熟悉熟悉环境,安排具体工作。咱们这儿活儿不重,主要是些文书和登记。”
“谢谢赵副站长。”林蔓低眉顺眼地道谢。
赵铁柱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背着手走了。他离开时,林蔓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院子对面那几间门窗紧闭、看起来像是仓库或者废弃车间的高大房子。
林蔓放下行李,简单整理了一下床铺。同屋的女工都去上工了,宿舍里很安静。她走到窗边,透过糊着报纸的破旧窗棂向外望去。
院子很大,也很杂乱。几个穿着同样油腻工装的工人正懒洋洋地围着拖拉机敲敲打打,抽着烟,聊着天,目光偶尔会瞟向宿舍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远处库房角落,一个靠着墙根晒太阳的瘦高个年轻人引起了林蔓的注意。
那人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工装,更显得他瘦得像根麻杆。他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插在兜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就在林蔓目光扫过去的瞬间,他似乎有所察觉,猛地抬起头,朝着宿舍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双……像毒蛇一样阴冷、锐利的眼睛。带着一种与周围懒散环境格格不入的警觉和审视。虽然只是一瞥,他就迅速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懒散的样子,但林蔓的后背却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
瘦猴。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就是霍清辞和赵铁柱都隐约提及过的、需要特别注意的“瘦猴”。他刚才那一眼,绝不是普通工人的好奇,而是一种……评估和监视。
这个农机站,果然不简单。看似破败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赵铁柱的精明算计,工人们的懒散麻木,还有这个“瘦猴”的阴冷警觉……以及,对面那些紧闭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仓库。
林蔓轻轻拉上那半截破旧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藤蔓纹路。
这里,就是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战场了。
而她的对手,隐藏在迷雾之后,或许不止一个。
(第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