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的秦王府别业宴饮,果然并非寻常聚会。没有丝竹管弦,没有轻歌曼舞,与宴者皆是秦王心腹将佐,如尉迟敬德、程知节、秦琼、侯君集等,以及房玄龄、杜如晦等核心谋臣。酒过三巡,气氛便凝重起来。
李世民并未多言,只是举杯环视众人,沉声道:“天下未定,四方扰攘,然家国之内,暗流汹涌。建成、元吉,忌我功高,屡进谗言,欲削我兵权,去我羽翼。近日更闻,其阴养死士,结交外将,其心叵测。”他声音平静,但字字千钧,敲在每个人心上。
尉迟敬德性子最烈,闻言须发皆张,猛地将酒碗顿在案上,酒水四溅:“殿下!我等随殿下出生入死,方有今日!太子、齐王寸功未立,安敢如此!若其相逼,敬德手中钢鞭,第一个不答应!”
程知节、秦琼等人也纷纷起身,群情激愤。房玄龄、杜如晦则相对冷静,分析着朝中局势与东宫动向,言及禁军调度、宫门守将更易等细微变化,皆是不利信号。
李无垢坐于末席,静听众人言语,心中雪亮。这已不是暗流,而是即将喷发的火山。秦王今日召集众人,非为饮宴,实为统一思想,坚定决心。他想起房玄龄之前的提醒,又忆起历史上那场惊变,知道摊牌的时刻不远了。
“无垢,你如何看?”李世民的目光忽然落在他身上。
顿时,所有目光都集中过来。李无垢虽年轻,但战功赫赫,勇冠三军,在军中威望日隆,他的态度举足轻重。
李无垢起身,抱拳沉声道:“末将起于行伍,蒙殿下不弃,拔于卒伍,授以重职,恩同再造。殿下在处,便是无垢效死之地。太子、齐王若行不义,欲对殿下不利,无垢手中横刀,必为殿下斩破荆棘!”他没有过多分析,只表忠心,简单直接,却更显赤诚。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举杯道:“好!有诸君在,世民何惧!然此事干系重大,需从长计议,周密部署。诸君且回,谨言慎行,整军备武,听候号令!”
“谨遵殿下令!”众人轰然应诺,饮尽杯中酒,眼神交汇间,已有了同进同退的默契。
宴散归府,长安城华灯初上,一派太平景象。但李无垢却感觉这繁华之下,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暗流。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信马由缰,在长安街头缓缓而行。
不知不觉,行至西市附近。虽已入夜,这里依旧人声鼎沸,胡商汉贾,贩夫走卒,叫卖声、还价声、嬉笑声不绝于耳。空气中混杂着香料、油脂、熟食和各种奇怪货物的气味。有胡姬当垆卖酒,眼波流转;有杂耍艺人喷火吞刀,引来阵阵喝彩;还有说书人拍着惊堂木,讲述着前朝旧事或才子佳人的传奇。
这与军营、朝堂截然不同的鲜活市井气息,让李无垢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下马步行,看着这人间烟火,恍如隔世。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为一口饱饭挣扎求生。如今,他却已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天下最顶层的权力漩涡。
在一个卖胡饼的摊子前,他停下脚步,买了两张热腾腾、撒满芝麻的胡饼。咬一口,外酥里嫩,麦香扑鼻。很简单的味道,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
“让开!让开!齐王府办事,闲人回避!”一阵嚣张的呼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几名衣着鲜亮、神色倨傲的豪奴,簇拥着一个华服青年,推开人群,横冲直撞。那青年面色浮白,眼神轻佻,正是齐王李元吉府上的长史,姓崔,仗着齐王权势,平日里欺男霸女,名声极坏。
崔长史一眼瞥见路旁一个卖刺绣的少女颇有几分姿色,便嬉笑着上前调戏,动手动脚。少女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其父跪地苦苦哀求,却被豪奴一脚踹开。
周围百姓敢怒不敢言。
李无垢眉头紧皱,心中厌恶。他本不欲多事,但见此情景,一股无名火起。他牵着马,缓步上前,挡在了那少女身前。
“光天化日……呃,不对,众目睽睽之下,强抢民女,齐王府的规矩,倒是让某开眼了。”李无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寒意。
崔长史正得意,被人打断,勃然大怒:“哪来的丘八,敢管齐王府的闲事?滚开!”他见李无垢穿着常服(赴宴后未着戎装),虽气度不凡,但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军官。
一名豪奴上前就要推搡李无垢。
李无垢看也不看,随手一拂。那豪奴只觉得一股巨力涌来,如同被奔马撞中,惨叫一声,倒飞出去,砸翻了好几个摊位。
崔长史吓了一跳,这才仔细打量李无垢,见他虽着常服,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如刀,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心中不免有些打鼓,色厉内荏地道:“你……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李无垢懒得跟他废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这时,旁边有认识李无垢的百姓低呼:“是武功侯!阵斩宋金刚的李将军!”
“什么?他就是那个‘煞星’李无垢?”人群一阵骚动。
崔长史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李无垢的凶名,长安城谁人不知?这可是秦王麾下头号猛将,杀人不眨眼的主!自己竟然惹到了他头上!
“原……原来是李侯爷……”崔长史冷汗直流,膝盖发软,差点跪下去,“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侯爷,恕罪,恕罪!”他一边说,一边连连作揖,带着豪奴连滚爬爬地跑了,连头都不敢回。
围观百姓发出一阵哄笑,纷纷向李无垢投来感激和敬佩的目光。那卖刺绣的父女更是跪地叩谢不已。
李无垢扶起他们,留下些银钱,便转身离开了。这只是个小插曲,却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长安城中,权力与武力,便是道理。若无权势,即便有理,也只能任人欺凌。而他所依附的秦王,正面临着被剥夺权势、甚至生命的危机。
他牵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清凉。方才西市的喧嚣与此刻街巷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他想起丫丫纯净的笑容,想起军中袍泽信任的眼神,想起秦王那沉静却隐含忧虑的面容。
这长安的万家灯火,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回到侯府,丫丫还没睡,正在灯下笨拙地练习写字,看到他回来,高兴地扑过来:“哥,你回来啦!”
李无垢摸了摸她的头,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嗯,回来了。丫丫在写什么?”
“写我的名字,还有哥哥的名字。”丫丫献宝似的举起写得歪歪扭扭的字。
看着那稚嫩的笔迹,李无垢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更加沉重。他必须守护这份安宁。
夜深人静,他独自在院中练刀。刀光霍霍,映照着天上冷月。他知道,一场远比战场厮杀更加凶险、更加考验人心与意志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