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克文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和眼中的惊恐,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怒意,反而带着某种同病相怜的苍凉:
“别怕。那盒子里的东西,是前朝的也罢,是本朝的也罢,是林公的遗墨,还是别的什么要紧物件…与我何干?”
他向前踱了一步,靠近林承启,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却字字如锤,敲在林承启心上,
“我若想拿它去向父亲邀功,在地藏寺,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在这江风里跟你废话?”
林承启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捂着裤腰的手微微发抖,脑子飞快转动:
二少爷这是唱的哪一出?不告发?为什么?
袁克文的目光越过林承启,望向黑沉沉的江面。
仿佛在凝视着某个看不见的未来,声音里充满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忧虑:
“我反他…反的不是袁项城这个人。他是我爹,血脉相连。”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深刻的厌恶,
“我反的,是那把龙椅上必定会出现的‘傀儡’!是那顶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的‘紧箍咒’!父亲他…想做那力挽狂澜的中兴名臣,可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他就成了紫禁城里最大的囚徒!成了列强、成了野心家、成了那套腐朽旧规的傀儡!到那时,他就不再是‘人’,只是一尊被供在神坛上、动弹不得的泥塑木偶!”
他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直刺林承启眼底深处,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
“就像你心里恨的,小林子,也不是袁家这座雕梁画栋的宅子。你恨的是这吃人的世道——它把忠肝义胆碾成齑粉,却又逼着侥幸活下来的人,为了口吃的、为了喘口气,不得不在这仇人的屋檐下,扮笑脸,装孙子,苟且偷生!”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又慢又重,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林承启耳边炸响!
他伪装的面具被袁克文毫不留情地撕开,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相和无法言说的仇恨与屈辱。
他脸上那点强装的无所谓彻底绷不住了。
眼神剧烈地闪烁着,震惊、恐惧、被看穿的狼狈。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袁克文看着他剧烈波动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知道自己的话戳中了要害。
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承启一眼。
那眼神里有理解,有警示。
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转身,率先向传来汽笛声的码头方向走去,只留下一句在江风中飘散的低语:
“走吧。记住,给活人当裱画匠…是要命的活儿。为逝者…留一脉心香,未尝不可。”
林承启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
江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
袁克文的话像冰冷的江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混乱的思绪。
看着袁克文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又习惯性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点无赖的笑容,小跑着追了上去,嘴里还嚷嚷着:
“二爷!等等!您这话…说得我后脊梁骨都冒凉气!回头您得请我喝碗热乎的鱼丸汤压压惊!要双份鱼丸的!”
海轮晃悠悠地往北开。
货舱角落里堆着在福州采买的脱胎漆器和几幅软木画。
但船舱里的气氛却像船外的阴天一样,闷闷的。
袁静雪受了场惊吓,这会儿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袁克文心里揣着事,想着回去怎么跟父亲回话,也懒得开口。
林承启更是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自己这趟差事办得惊险,少说少错。
一开始,袁静雪还嘟囔了几句福州一点不好玩、差点回不来之类的话,被她二哥用眼神制止后,也就赌气不吭声了。
刚回到京城,连口气都没喘匀,袁世凯的书房召见就来了。
紫檀木大书案后,袁世凯端坐着,铜烟袋锅冒着缕缕青烟。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慢慢扫过垂手站立的二人,最后重重落在林承启身上。
“福州这一趟,怎么样?”
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心里发紧。
袁克文上前半步,手里攥着洒金扇,姿态恭敬地回答:
“回父亲,采买的东西都办妥了,福州的风土人情,儿子和静雪、承启也都见识了。至于寻访林公后人的事……”
他话说得稳当,“儿子没敢马虎,按着能找到的线,见了林家几位还在世的族老,也问了老宅子周边的老街坊。”
他稍停了一下,像是整理思绪:
“老人们说起旧事,大多唉声叹气。戊戌之后,林家确实败了。关于有没有孩子留下来,说法……很不一样。”
他抬眼看向父亲,眼神坦然:
“有几个年长的族老,说得肯定,讲林公确实有个吃奶的娃娃,但当年抄家时乱成一团,那孩子……没保住,夭折了。这种说法在族里传得比较多。”
他话头一转:
“不过,也有老街坊偷偷提起,恍惚记得林家出事前,好像有个大肚子的女人急急忙忙走了,不知去了哪儿。但年头太久,记不清了,也没人敢细打听,终究是没影儿的事,查不清。”
袁世凯的目光没动,还是盯着林承启:
“承启,你也跟着跑了,听到见到什么了?”
林承启心里飞快转着念头,脸上却立刻摆出那副有点憨又有点精明的样子,挠挠后脑勺:
“回大总统的话,小的可是跑断腿了!跟着二少爷、三小姐,祠堂去了,老街坊也问了,都说林老爷家没人了!唉,可惜了您老人家的一片心!”
他咂咂嘴,一脸“到手的功劳飞了”的惋惜。
袁世凯没说话,烟袋锅在硬实的紫檀桌边上不轻不重磕了两下,
“笃、笃”,听得人心慌。
书房里静得吓人。
“说法不一……没影儿……”
他慢慢重复着袁克文的话,眼神锐利得像针,盯着林承启,
“那孩子……就真一点踪影都没了?”
就在这时,林承启像是突然想起来,猛地一拍脑袋,从贴身的衣服里小心掏出一个陈旧但保存完整的油纸包,双手捧上去:
“大总统!您瞧我这记性!这油纸包,是在林老爷老宅书房,一个破书架后面的墙缝里找到的!藏得那叫一个隐蔽!小的琢磨,林老爷是读书人,这么藏东西,肯定是紧要的。小的没敢看,一路好好揣着,赶紧回来给您过目!”他话说得急切又诚恳,眼神里全是“等着您鉴定”的好奇,好像完全不知道里头是啥。
这一下,不仅袁世凯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连旁边的袁克文也暗自一惊。
他知道林承启找到这东西,更知道在福州被关时,林承启玩了手掉包计,用一本《金瓶梅》糊弄了那个“陈先生”。
没想到他敢直接把真货交出来。
袁世凯盯着林承启,又看了看那油纸包,没马上接。
他对旁边的心腹管家微微点头。管家立刻上前,谨慎地接过油纸包,放在书案一角。
“哦?”袁世凯的烟袋锅点了一下油纸包,
“林旭旧宅墙缝里藏的?”
他目光刺向林承启,“你没打开看看?”
“哎呦!大总统明鉴!”
林承启叫起屈来,表情夸张,“小的哪敢啊!万一是银票地契,我沾了手还说得清吗?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
他挠着头,一脸老实巴交。
袁世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掂量他这番话的每一个字。
他忽然摆了摆手,不再看那油纸包,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既是逆产,你能想到带回上交,也算……知道分寸。东西放着吧。”
他不再纠缠于此,转向袁克文,
“克文,那些寿礼,你去归置妥当。”
“是,父亲。”袁克文躬身应道,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丝毫不露。
林承启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踏实的神色,连连作揖:
“谢大总统明鉴!那小的……小的先告退?”
得到袁世凯微微点头,他脚步稳重地退了出去。
直到关上厚重的书房门,隔绝了那慑人的目光,他后背的冷汗才唰地透了出来。
书房内,门刚关上。侧门轻启,雷震春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站着。
“你怎么看?”袁世凯声音低沉。
雷震春躬身,语气平稳:
“二公子所言,与我们安在福州的人报回来的大致相同。林家子嗣的说法确实混乱,‘夭折’之说流传广些,但也有零星传言说孩子可能被带走了。至于林承启……”
他略停了一下,
“此子看似跳脱贪利,但丁字街应变、福州解围,乃至这次……”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的油纸包,
“却显出机智,且……胆子不小。”
他顿了顿,补充道,
“据报,他在被我们的人‘请’去时,曾暗中调包,试图用一本《金瓶梅》蒙混过关,被识破。如今却主动上交真物,此举……颇耐人寻味。是故作坦荡,还是另有谋算?”
袁世凯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他拿起案头一份关于“戊戌遗孤”流言的密报,上面几个可疑源头被朱笔圈出,隐隐指向南方革命党。
他将卷宗丢回桌面。
“人,给我盯紧了。”
他声音冷硬,“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最近接触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我要知道。”
“是!卑职明白!”
雷震春肃然领命,无声退下。
厚重的书房门刚关上不久,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袁静雪探进半个脑袋,眼睛眨了眨,带着点撒娇:“爹?您忙完了吧?”
袁世凯脸上的严厉在看到小女儿时缓和了些,招手:
“进来吧,静雪。”
袁静雪像只小鸟似的飞进来,关好门,跑到书案边,双手撑着桌面,小嘴一撅:
“爹爹~福州一点不好玩!二哥整天神神秘秘的,不是钻巷子就是跑荒庙!吓死人了!”
“哦?怎么吓人了?”
袁世凯吸了口烟,随口问,目光却留意着女儿的神情。
“我们被人抓了!关在一个黑乎乎的石头屋子里!”
袁静雪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声音里带着后怕,
“那些人凶神恶煞的,非说小林子是什么林旭的儿子,还要拿我的血祭奠!”
她眼睛忽然又亮起来,闪过一丝兴奋,
“您都没看见!小林子他可太厉害了!他一点都不怕,跟那个领头的陈先生东拉西扯,满嘴跑火车,说什么赎金、回扣、跑腿费,把那些人都说懵了!最后愣是把我说成是无价宝,谈成了一笔‘大买卖’,爹,他胆子也太大了!”
她讲得活灵活现,脸上又是害怕又是佩服。
袁世凯静静听着,烟雾后的眼神深邃:
“哦?这小子…确实有点机智和胆色。”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追问,
“那后来呢?你们怎么脱身的?”
“后来那个陈先生好像被他说得又气又没辙,就骂他满身铜臭,玷污清名,然后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袁静雪撇撇嘴,
“莫名其妙的一帮人!不过,爹爹,当时那把刀都快架到我脖子上了,真是吓死我了!幸亏小林子胡说八道拖延了时间!”
她对所谓的“遗孤”话题毫无兴趣,心思全在惊险刺激的经历上。
她话题一转,又绕回林承启,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娇蛮:
“爹,您说小林子这么机灵胆大,放他整天在府里瞎晃悠多可惜呀!我那匹‘雪花青’性子烈,别人都训不好。我看就让他专门当我的马术教练好了!随时听我调遣!省得他闲着惹事,我也能多个得力帮手,多好呀!”
她摇着袁世凯的胳膊,开始撒娇,
“爹爹~您就答应我嘛!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袁世凯看着女儿娇憨又带着点任性的模样,再想想刚才林承启那副滑不溜手的市井做派,以及这“马术教练”背后女儿可能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思,不禁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疼。
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摆摆手:
“好了好了,这事…容后再议。你先出去,爹还有公务。”
“爹——!” 袁静雪不依地跺了跺脚,但看父亲神色,知道再说无用,只得嘟着嘴,
“那您可别忘了啊!”
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
书房里,烟雾缭绕。
袁世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林承启那张时而嬉皮笑脸、时而透着股倔强的少年面孔,和密报上“应劫而生”四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疑云,并未散去,只是暂时沉入了更深的潭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