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知错了!”
他腿一软就跪下了,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说起胡话……许是前阵子受了风寒,烧糊涂了……”
说着说着,他觉得脑袋一阵发晕——这是小林子本能的恐惧上来了。
他赶紧在心里安慰:
“别慌别慌,有我在呢!”
姚广孝看着他跪在地上发抖的模样,目光深沉:
“入宫几年了?”
“三、三年了……”
“家里还有谁?”
“都没了……小的从小在舅舅家长大,后来舅舅家遭了难,这才进了宫……”
这些都是实话,是小林子真实的经历。
林承启一边答话,一边在心里琢磨:这老和尚问这些做什么?
姚广孝忽然话头一转:
“你舅舅是读书人?”
林承启一愣。
小林子记忆里,他舅舅确实是个考不中功名的秀才,平日里最爱看些杂书。
这老和尚怎么知道的?
“是……舅舅读过几年书。”
“都读过什么书?”
林承启心里飞快地盘算。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答不好就要露馅。
他小心地说:
“舅舅爱看些杂书,什么《山海经》、《酉阳杂俎》之类的……小的不识字,都是听舅舅讲故事。”
他故意说得含糊,既解释了那些“怪梦”和“胡话”的可能来历,又不会说得太明白。
姚广孝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扶他起来:
“起来吧。佛门清净地,不用行这样的大礼。”
这突然的温和让林承启有些意外。
他站起身,偷偷看了姚广孝一眼,却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梦见大船和星星?”
林承启心里一紧,忙点头:
“是……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梦……”
姚广孝不再多问,只是淡淡道:
“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多休息几天。等精神好了,再回去当差。”
说完便转身走了。
林承启望着他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刚才这一番问答,比干一天活还累。
他在心里对小林子说:
“看见没?哥厉害吧?把这老和尚都糊弄过去了!”
可他总觉得,姚广孝最后那个眼神,好像另有深意。
走出禅房的姚广孝,确实心存疑虑。
这小太监说话颠三倒四,看着糊涂,可偶尔眼神里透出的机灵劲儿,又不像个普通小太监。
那些关于船和星的梦,未免太巧了。
他捻着佛珠,心里琢磨:
或许,这真是上天送来的一步棋?
小林子那晚被扯破的衣角,成了要命的证据。
第二天,他就被人指认出来。
林承启被两个锦衣卫押着,正走过宫里的青石路,往诏狱去。
他低着头,盘算着到了那个可怕的地方该怎么应付,却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清脆的说笑声。
他下意识抬头,心里猛地一跳。
竟是宜伦郡主带着个小宫女,从月华门里走出来,像是在散步。
郡主今天穿着素净的宫装,脸上却带着几分与她处境不太相称的闲适。
她目光随意一扫,正好与林承启对上。
押送的锦衣卫显然认得她,脚步顿了顿,略微躬身行礼。
郡主毕竟是皇亲,就算身份尴尬,表面的礼节还是要的。
郡主的目光在林承启身上停了一瞬,那双和袁静雪很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又是哪个宫里不懂事的奴才,劳烦两位军爷亲自押送?”
她语气轻轻飘飘的,像是随口一问。
领头的锦衣卫含糊答道:
“回郡主,是监造局那案子的人犯,奉命押去诏狱问话。”
“哦?就是他啊。”
宜伦郡主走上前两步,仔细看了看林承启,嘴角微微一翘,带着点调侃,
“本宫记得你,上次在假山后面鬼鬼祟祟的,果然是个不省事的。”
林承启低下头,不敢看她。
郡主也没再多问,仿佛只是路上遇见一件小事。
她对锦衣卫挥挥手:
“那就不耽误军爷办正事了。”
说完,领着小宫女从容地走了,好像宫里的紧张气氛与她完全无关。
林承启心里明白,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审问他的正是那位在西苑监刑的千户。
千户捏着那片碎布,冷笑着问:
“说吧,深更半夜,你去浑天监禁地做什么?同伙是谁?”
牢里很暗,只有火把噼啪作响。
林承启跪在冰冷的地上,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
求饶装傻肯定不行,必须拿出点真东西,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想起之前在监造局看旧档案时,瞄到过几句关于海运的话,还有郑和正在准备的远航。他把心一横,抬起头,脸上没了平时的畏缩,眼神也变了。
他没回答千户的问题,反而问:
“大人,如今海上的船,遇到大风大浪,是不是很容易翻?”
千户一愣,没想到这小太监会问这个,立刻呵斥:
“胡说什么!跟本官问你的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
林承启声音提高了几分,
“小人那夜靠近浑天仪,不是有意窥探,实在是做梦想到个法子,能帮船在风浪里稳当些!这才想去看看!”
他说得斩钉截铁,千户将信将疑,但“船”、“风浪”这些词,确实让他犹豫了。
谁不知道郑和公公现在最看重的就是下西洋的事。
“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人愿意给郑公公演示!要是不成,甘愿受罚!”
林承启豁出去了,他必须赌这一把。
消息传到郑和那里。
郑和正为远航的事操心,听说手下的小火者因窥探禁地被抓,却声称有办法让船更稳当,就动了心思。
他告诉了姚广孝。
姚广孝捻着佛珠,淡淡道:
“不一般的人,或许有不一般的能耐,见见也无妨。”
于是在林承启的要求下,狱卒找来了木料、铁钉和一块旧帆布。
就在诏狱的空地上,当着郑和、姚广孝还有几个工部官员的面,林承启开始敲敲打打。
他做了一个简单的船模,用木板在里头隔了几道。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在船底弄了个窟窿。
水涌了进去,但那船模只是微微一沉,没有马上沉没。
郑和原本期待的眼神顿时黯淡了。
他走上前,仔细看了看那船模,轻轻摇头:
“你这‘分舱隔水’的法子,前朝就有了。如今宝船上都用着呢。”
旁边一个老匠人也笑道:
“小公公倒是有点见识,不过这不算新鲜。咱们现在的船,比你做的这个精巧多了。”
林承启愣住了,脸上一阵发烫。
他这才明白,自己那点现代知识,在大明顶尖的造船技术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姚广孝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开口:
“你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林承启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把无尘推出来:
“回大师的话,是……是听宫里一位娘娘提起过。那夜除了小人,确实还有一人。”
郑和眉头一皱:
“是谁?”
林承启跪在地上,脑子转得飞快。
他记起前些日子听小太监们闲聊,说南宫那位楚妃娘娘原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里犯了事才被送进宫的。
“是...是南宫的楚妃娘娘。”
他抬起头,装出惶恐的样子,“小人前阵子病得糊涂,迷迷糊糊听娘娘提过几句。她说海船要稳当,得看准星星的位置,还要懂海水的流向...”
这话半真半假,既把楚妃扯了进来,又说得模模糊糊。
姚广孝捻着佛珠,眼神微动。
他记得楚妃的父亲曾任钦天监副使,家中确实藏有不少天文典籍。
如今下西洋在即,正缺懂天文的人。若这楚妃真通晓此道,倒是可以一用。
三日后,乾清宫议事。
姚广孝缓缓开口:
“陛下,老臣查到楚妃家中世代研习天文,她本人也颇通此道。眼下船队即将远航,正是用人之际。”
郑和接话:
“臣查验过,那小太监说的‘分舱’之法,咱们宝船上早已在用。不过若能得懂天文的人相助,对航行确实有益。”
朱棣沉吟道:
“只是女子出入监造局,怕是不合礼制。”
姚广孝从容应答:“陛下可仿唐时旧例,赐她女官身份,专司天文测算,归内官监管辖。一来全了礼数,二来也能物尽其用。”
朱棣点头准奏。
消息传到南宫时,楚妃正在窗前发呆。
听到旨意,她手指微微颤抖。
自从家中遭难,她在这冷宫里已经住了三年。
如今突然被启用,她心里既忐忑又有一丝期盼。
天快黑时,监造局里的人渐渐散了。
林承启抱着一卷图纸,装作要去库房的样子,拐个弯溜进了后院那间堆放旧船模的板房。
他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定了定神。
倒不是累,而是得在见无尘前先安顿好“家里事”。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会儿要见无尘姐姐,商量正事。你可稳当点,别露怯。要是坏事,回头那包蜜饯真喂蚂蚁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那个胆小的小林子果然安分多了。
这时,板房那扇歪斜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裹着深色斗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是无尘。
她动作还是很利落,只是解斗篷系带时,手指微微顿了顿。
这是楚妃身体的本能反应,对密闭空间和私下见陌生男子,总归有些不自在。
无尘定了定神,把这点不自在压了下去。
她在心里对楚妃说:
“别担心,来的是林承启。他虽然跳脱,但是个好人。为了稳妥,你先歇会儿。”
楚妃顺从地安静下来,只是那份天生的忧郁始终挥之不去。
无尘轻轻叹气。
她没告诉林承启楚妃的事,倒不是信不过他,就是私心里希望在他眼里,自己永远是从前那个可靠的无尘。
林承启见到无尘,几步凑到她跟前,眼睛亮得跟捡了宝似的,压低声音说:
“可算见着你了!这些天可把我急坏了!你是不知道,我刚醒过来那会儿,发现自己成了个……”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把到了嘴边的“太监”两个字咽了回去,
“成了个小林子,身边全是扯着公鸭嗓的大爷,还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怪梦呢!”
无尘看着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
该不会是刺激受大了,连自己成了太监都不在乎了?
她犹豫了一下,尽量委婉地说:
“你……还好吧?”
“好啊!怎么不好!”
林承启完全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得意地一扬眉毛,
“那个‘分舱隔水’的主意,姐姐觉得怎么样?”
无尘见他这般模样,更觉得他是强颜欢笑,便顺着他的话接:“主意倒是不错。不过你在郑和面前编的那个梦,也太大胆了。”
“嘿嘿,这不是没办法嘛!”
林承启完全没察觉无尘的担忧,还在那儿眉飞色舞,
“要是不弄出点动静,怎么把你从那个冷宫里接出来?”
无尘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你也别太勉强自己……凡事想开些。”
无尘看着他全然不觉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息。
这孩子,怕是受了太大刺激,才会这般强颜欢笑。
她点点头,语气格外柔和:“好。你自己也……别太为难自己。”
林承启虽然觉得无尘今天格外温和,却也没多想,依旧笑得灿烂:“知道啦,姐姐!有我在,你放心!咱们俩联手,准能把这事办好!”
他嘴上打着哈哈,眼睛却仔细打量着无尘,想看看她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无尘抬眼,对上他看似不羁实则关切的目光。
她压下心里那点愧疚,还有身体对这般鲜活气息的陌生感,语气依旧平静:
“别贫了。东西带来了?”
“都在这儿呢!”林承启献宝似的递上图纸,又忍不住多说两句,
“我特意挑没人的时候过来的,保准没人看见。”
无尘接过图纸,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
看着看着她忽然扑哧一笑:“你这画图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
林承启挠挠头:“这不是跟监造局的老师傅学的嘛。姐姐你别笑话我,快看看这些数据够不够用?”
两人就着图纸低声讨论起来,板房里只剩下他们轻轻的说话声和窗外渐渐深沉的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