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启在树杈上缩了缩身子,声音有点发抖:
“冯伯,您、您这样子……我看着心里发毛。”
冯褚卫靠在树干上,又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带着黑丝的血沫,哑着嗓子说:
“没出息……我要是想害你,你家那黑狗早就没命了。”
他喘了几口气,眼睛却一直盯着林承启的左手腕。
不远处的土沟里,李延威和吴有能瘫坐在地上喘粗气。
两人都灰头土脸的,吴有能屁股上还带着箭伤,血慢慢往外渗,疼得他直咧嘴。
李延威拨开眼前的树枝,看见冯褚卫浑身是伤,有气无力地靠坐在老树下,正仰头跟树上的半大孩子说话。
李延威压低声音对吴有能说:
“躲好!听听他们说啥,看那老东西把东西藏哪儿了。等我招呼再动手。”
林承启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树上溜了下来,但没敢靠太近。
冯褚卫喘着气,朝他抬抬手:
“来……近点,我有话要说。”
见林承启还在犹豫,冯褚卫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
“我这样子……撑不了多久了。有样东西……得交给可靠的人。”
林承启看他确实虚弱,这才小心地往前挪了两步。
冯褚卫突然抓住他的左手腕,力气不大,但很急。
林承启吓了一跳,想挣开:
“冯伯?”
冯褚卫没解释,用粗糙的拇指快速摸过他手腕外侧那块淡红色的胎记,喘着粗气说:
“我找了五年……没想到就在眼前……”
他眼神复杂,随即松开了手。
“别怕,”
他声音微弱,“扶我一把……让我靠得舒服点。”
这次林承启没推辞,上前扶住老人的胳膊。
冯褚卫借力挪了挪身子,靠稳在树干上,吃力地说:
“来……帮个忙……我怀里有本书,你帮我拿出来……”
林承启小心地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一本旧书。
那是本线装书,磁青纸的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都卷了起来,勉强能认出《三藏西游释厄传》几个字。
一阵风吹过,书页哗啦啦翻动。
林承启瞥见其中一页上画着条大船,船上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书童,正在看一张图。
那小书童的眉眼让他觉得眼熟,更奇怪的是,画上书童左手腕上有个红点,位置和他手腕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冯褚卫死死盯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小子……听好……我熬干心血,就为……为这本书……”
他又咳出一口血,气息更弱了,但还抓着林承启的手不放,
“书里……书里藏着长生的门道……不是假的……是真有道理……这本书……不能丢!千万……不能丢!”
这时,几缕晨光透过树叶,照在冯褚卫胸前的伤口上。
林承启看得更清楚了,伤口流着暗红色的血水,混着黄脓,散发出一股腥臭味。
冯褚卫眼神涣散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
“只怪我……怪我缘分不够……找不到……”
“你说……这世上真有长生不死的人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不甘和困惑。
忽然,远处古塔顶冒起一缕白烟,很快又散了。
林承启好像听到点动静,再仔细听却只有风声。
冯褚卫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却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溅在那本旧书上。
随后手一松,整个人倒下去,不动了。
四周静了下来,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林承启心跳得厉害,等了一会儿,才敢慢慢靠近。
冯褚卫双眼圆睁,胸口伤痕累累,已经没气了。
“大、大师兄死了?”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吴有能捂着屁股上的箭伤,一瘸一拐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
“李师兄,咱们这算不算……弑、弑师啊?”
几乎同时,李延威阴沉着脸从树后转出来,衣襟上沾着泥土草屑,显然藏了有一会儿了。
他立刻呵斥:
“胡说什么!这叛徒早就被逐出师门了!”
说着用刀尖挑开冯褚卫的衣襟,里外搜了一遍。
李延威捡起地上那本旧书,拍掉封皮的尘土,笨手笨脚地翻开书页。
发黄的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他看得头晕,但记得师尊交代要找一幅特殊的花形图案。
他哗啦啦地翻,终于在卷首附近找到一页。
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个繁复的圆形图案,正是师尊说的“曼陀罗”印记。
“没错,就是它!”
李延威心里一喜,赶紧把书合上塞进怀里,还按了按确认捂严实了。
这下回去能交差了。
扭头看见吴有能正拎着林承启的后脖领,少年两脚悬空乱蹬:
“放开我!”
“二、二师兄……”
吴有能脸憋得通红,“这小子又、又咬人!”
李延威走上前,正要动手,突然看见少年左手腕上露出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他想起师尊说过,释厄传里的守护童子转世,左手腕必有朱砂血痣为记,见到务必请回,不可伤害。
之前没注意,现在一看,竟然对上了!书和人都找到了!
他心里一喜,抬手拍在少年后脑勺上,笑骂:
“松嘴!老实点!没想到尊者转世也这么泼皮!等见了师尊,有你的好处!”
火光惊动了村民,有人提着水桶赶来,却被李延威挥舞的鬼头刀和吴有能的凶相吓住,只敢远远站着。
“常二爷!常二爷!小林子被歹人抓走啦!”
有人朝塔林方向大喊。
李延威恶狠狠地瞪了人群一眼,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和吴有能互相搀扶着,拖着挣扎的林承启,很快消失在通往官道的青纱帐里。
等几个青壮村民赶到,只看到燃烧的尸体和一片狼藉,还有远处官道上扬起的尘土。
去往京师的土路上,人流比往常多了不少。
多是拖家带口的穷苦人,背着破包袱,面黄肌瘦地往京城方向走,指望在城里找条活路。
灰黄的尘土粘在人们破旧的衣裤上,也粘在一张张愁苦的脸上。
李延威三人走在人群中,林承启被夹在中间。
四周的议论声嗡嗡响,夹杂着咳嗽、叹息和孩子无力的哭闹。
“听说了吗?前门楼子那边,”
一个挑着空筐的老汉抹了把汗,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昨天又拉走好几个!咳得厉害,脸都憋紫了。说是‘肺痨’,可街坊都说……是沾了脏东西!”
他边说边紧了紧肩上的扁担绳。
李延威耷拉着眼皮,心里暗骂:
“穷鬼就是事多。”
他根本不信这些,只觉得是穷病交加。
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京城里不太平,得看紧怀里的书和身边这小子。
旁边一个穿补丁蓝布褂的妇人,抱着个病恹恹的孩子,闻言赶紧用手掩住孩子的口鼻,眉头紧皱:
“这世道……真是劫数到了!前年闹拳匪,去年闹饥荒,今年又赶上这瘟病!老天爷不开眼啊!”
她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孩子只是微弱地哼唧了一声。
“老天爷?”
一个拄着木棍的老农嗤笑一声,露出焦黄的牙,
“老天爷早不管咱们死活了!没听粥棚那善人说?这叫‘末劫’,是定数!上辈子造的孽,这辈子得还!”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光秃秃的田埂。
一个穿洗白长衫的老秀才扶了扶眼镜,叹气道:
“正是这个理儿!《推背图》上早有预言,这三期末劫,红阳当兴。弘阳老祖、无生老母慈悲,才施粥救人。捐点香火钱,积点德,下辈子说不定能投胎到好人家。”
他说得文绉绉的,但语气里透着无奈。
“下辈子?”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壮年汉子闷声说,车上躺着他病弱的老娘,
“哼!这辈子的印子钱都快压断脊梁骨了!还有那‘辫子税’,剪不剪都要钱!让不让人活了?”
他重重叹气,推车的胳膊青筋凸起。
推车汉子骂“印子钱”和“辫子税”的怨气让李延威皱紧眉头,下意识地攥紧林承启的肩膀,捏得少年“哎哟”一声。
他心里烦躁:
“穷鬼发牢骚也不看地方!”
低声呵斥林承启:
“嚎什么!老实点!”
一个挎着篮子的干瘦老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老几位,消消气。这劫数躲不过,可也得找门路不是?你们知道西边护国寺的‘普济禅师’不?那是弘阳老祖座下的活罗汉!他法坛的‘慈航圣水’能祛百病,消灾解难!诚心供奉老祖老母的,喝了圣水,准能躲过这场‘红阳劫’!”
他边说边从篮子里掏出个脏兮兮的小瓷瓶。
旁边一个挑行李的年轻后生撇撇嘴:
“得了吧!那圣水比香油还贵!有那钱,不如多买半斗高粱米实在!我看这‘劫数’就是官老爷和洋人折腾出来的!庚子年赔了几万万两银子,窟窿不还得从咱们身上抠?听说南边又在闹革命党,要剪辫子,反朝廷……这世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说得激动,脸都涨红了。
“嘘!小声点!莫谈国事!”
老秀才紧张地四下张望,见没兵丁才松口气,“祸从口出!管他谁坐江山,咱们小老百姓,能活一天算一天。信教,多念‘真空家乡,无生父母’,总归是条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叹息,淹没在沉重的脚步声和尘土里。
李延威听着这些议论,脸色更阴沉了,把林承启的肩膀钳得更紧。
林承启被夹在中间,耳朵里灌满了“劫数”、“红阳”、“老祖”这些词,心里乱糟糟的。
这一路上,隔十来里地就能看见扎着简陋席棚的粥铺。
棚顶上挑着褪色的黄布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红阳当兴,舍粥救苦”。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扎眼。
李延威和吴有能带着林承启,进了路边一家粥铺落脚。
这铺子是弘阳教设的善堂,紧挨着官道。
李延威腿上中了一刀,手背肿起个毒包;
吴有能屁股上挨了箭,膝盖也肿得老高。
两人实在走不动了,再加上身上带着那本要紧的《释厄传》,还有个可能是“佛爷转世”的林承启,得赶紧找个教里的地方安置。
管粥铺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男人,穿着半旧青布褂,像个账房。
一见李延威亮出教中铜牌,立刻堆起笑脸,连说:
“是教里的师兄!快请后面歇着!伤得不轻啊!”
铺子后面有间小屋,李吴二人把林承启推进去。
李延威堵在门口,狠狠瞪着他:
“老实待着!再耍花样就把你捆起来!”
林承启没说话,眼睛却四下打量这间破屋子。
养伤的日子难熬。
李延威每天用盐水冲洗手背的毒疮,疼得直咧嘴,看林承启的眼神更凶了。
吴有能只能趴在床上哼哼,对林承启虽也呵斥,眼神里却多了几分迟疑,像是真把他当成了佛爷。
林承启在屋里闷得慌,就扒着窗户纸的破洞朝外看。
天刚亮,粥铺外就排起长队,多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和农户。
管事的带着几个教众开始施粥。粥很稀,米粒少,飘着几片菜叶,但在这年景也能救命。
舍粥不是白舍的。
管事的边舀粥边念叨:
“这米粮都是弘阳老祖、无生老母降下的慈悲!如今兵荒马乱,是天降劫数!”
“信了弘阳教,入了红阳法门,就能躲灾避祸,下辈子享福报!”
“光喝粥不解永世苦,要诚心供奉老祖老母!有米的捐功德米,有钱的捐香火钱,家里有老铜器、宣德炉的,捐出来铸法器,能消灾解难!”
说着,就有人捧着功德箱在人群里走动,还有人端着簸箕收破铜烂铁。
有些老实的农民,喝完粥,犹豫着掏出几个铜钱放进箱子,或者摸出个铜烟嘴、半块铁犁头放进簸箕。
实在拿不出东西的,就被劝着跪在神像前磕头,念八字真言。
林承启心里嘀咕:
“一碗稀粥,就想换人家钱财物件,这买卖真划算。”
这天午后,李延威去换药,吴有能打着鼾睡着了。
林承启溜出小屋,走到粥棚后的草垛边透气,正好听见管事的和那个收功德钱的教众在算账。
“今天收的铜钱比昨天少三成。”那教众抱怨。
管事的啐了一口:
“都是穷鬼!光知道喝粥!下午你再吆喝响点,就说捐钱的下一回多给半勺,捐宣德炉的给免劫牌!再吓唬他们,心不诚的要遭瘟!”
那教众点头:
“是是是。那咱们抽的辛苦钱……”
管事的瞪他一眼:
“急什么!晚上再说!教里规矩,大头要上交,咱们留点零头。”
林承启听得明白,心里有气:
“果然是骗人的!”他悄悄溜回前面。
把门的壮汉紧盯着他。
这时有个小乞丐凑过来讨饭,林承启对他使了个眼色,小手往外摆了摆。
小乞丐会意,哼唧着溜出去了。
这时,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小声问:
“俺捐了个铜铃铛,能多给半勺不?孩子饿得直抽抽……”
林承启忍不住在旁边嘀咕:
“捐了也白捐,晚上他们还要分辛苦钱呢!”
旁边一个汉子听见了,拉住他问:
“小兄弟,你说啥辛苦钱?”
管事的和那帮教众急忙跑过来。
管事的指着林承启骂道:
“你胡说什么!”
林承启却大声说:
“咦?刚才不是您在院里说,捐铜炉的给免劫牌,捐钱的多给半勺?晚上还要三成抽头?”
这话一出,排队的人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嚷嚷起来:
“怪不得我上回捐了钱,粥还是这么稀!”
“我们的活命钱也敢抽头?”
“原来这善堂是这么回事!”
人群开始骚动。
那个抱孩子的妇人气得直哆嗦:“你们还是人吗?连孩子都骗!”
管事的脸都青了,冲过来要抓林承启。
林承启钻进人堆,故意朝小屋方向喊:
“来人啊!他们要动手打人啦!”
这一喊,场面更乱了。
有人推搡教众,有人想去掀粥桶。
管事的顾不上抓人,忙着安抚人群。
几个教众想维持秩序,可人越聚越多。
有人往前挤,有人往后躲,把粥桶撞得直晃悠。
管事的急得直跺脚,一边拦着要掀桶的人,一边还得陪着笑脸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