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里的气味很难闻。甜腻的香味,闷得人透不过气。
袁寒云闭眼躺着,脸上不正常地发红,嘴唇却是紫的。
他呼吸很弱。
无尘坐在榻边,她平时清冷的脸上也失了血色,额角冒冷汗。
她强忍着身体里的难受,那股陌生的灼热感让她头晕,像是有小火苗在血管里乱窜,烧得她心慌。
桌上摊开一本旧书《影梅庵忆语》,正好翻到讲养炉的几页。
无尘盯着“铅汞之毒”几个字,心里咯噔一下。
她想起书上说,有人养炉久了会“虚焰上浮,热面霞烘”。
再看眼前的袁寒云,症状太像了。
还有她自己身体里这股邪火……
问题肯定出在天天熏的那只真宣铜炉上!
“是炉毒……”
无尘的声音有点发抖。
她想起这些日子,袁寒云天天守着那只铜炉,用细火慢熏。
他说这是祖传的养炉法,能让炉色越来越润。
谁想到这炉子熏久了会中毒!
袁寒云熏得最多,发作得猛。
她自己可能熏得少些,现在才显出症状。
但那股催动气血、让人心神不宁的难受劲,已经快让她撑不住了。
书上说得明白:
“铅汞入体,十有九殆!”
前朝那个养炉的藏家冒襄,最后背上长满了毒疮。
难道袁寒云和她也要走这条路?
无尘强忍着身体的燥热和心里的慌乱,逼自己想办法。
要解毒!得赶快找解毒的法子!
普通药方对这种炉毒,恐怕没用。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在护国寺地宫丹房,被弘阳教逼着试丹,后来却活蹦乱跳像没事人一样的林承启!
她得去找他。
现在就去。
无尘想起普济和尚说过林承启是“宿慧灵童,百毒不侵”。
这话虽然玄乎,但林承启确实在护国寺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后,一点事都没有。
他的体质,恐怕真的不一样。
她强撑着找到林承启住处时,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对着墙角一只蜘蛛唉声叹气。
满脸写着“人生不值得”。
一副被“情”字伤透了肝肠、恨不得醉死过去的模样。
“唉……你说无尘姑娘怎么就瞧不上我呢……”
他翻了个身,正好看见门口的无尘,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无、无尘姑娘?”
他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她脸色这样差。
月光下,她一向素净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步子也有些虚浮。
“小林子”
无尘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
“二爷……不太好。”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他早知道那炉子不对劲,看她现在的样子,怕是连她也……
“是那炉子的事?”他压低声音。
无尘点头,身子晃了晃,赶紧扶住门框。
林承启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又缩了回来。
“我……我可能也染上了。”
无尘垂下眼睛,“二爷更重,咳血了。”
林承启一听“咳血”,头皮都麻了。
他在护国寺密室那会儿,见识过丹药的厉害。
铅汞之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想起前些天还提醒过无尘,说那炉子的味道不对。
现在果然出事了。
这会儿见她这般模样,他心里像被什么揪着,又疼又急。
“走!”他二话不说,抓起外衣就往外冲,“我跟你去!”
这一刻,什么失意什么自卑都抛到了脑后。
他只知道自己得帮忙,不能再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出事。
林承启跟着无尘走进书斋,闻到那股甜腻腻的香味混着血腥气,他脸上的嬉皮笑脸一下子全没了。
袁寒云躺在榻上,脸色蜡黄,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无尘强撑着站在那儿,脸色白得吓人,额头上都是冷汗。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大事了。
“这...这是咋了?”
林承启声音都变了,几步冲到榻前,看看袁寒云,又看看无尘。
无尘指着桌上那本旧书,声音哑哑的:
“是那只铜炉,熏久了中毒。”
林承启倒吸一口凉气:“熏炉子也能中毒?”
他忽然想起护国寺那档子事,下意识揉了揉肚子。
“是不是跟普济老道那破丹药一样?”
“对。”无尘紧紧盯着他,
“你记得吗?普济给你吃的丹药里也有毒,可你一点事都没有。”
林承启一愣,然后一拍大腿:
“可不是嘛!那破药丸子,我吃了就做了个怪梦,醒来该吃吃该喝喝!”
他得意地挺起胸脯。
“问题就在这儿!”无尘声音急了起来,
“一般人中了这毒,不是重病就是没命。可你林承启...”
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吃了毒药却好好的,说明你的身子不一样!”
林承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那...那又怎样?”
“所以,”无尘深吸一口气,指着袁寒云,也指指自己,“你的血...说不定能解毒!”
“啥?”林承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的血?开什么玩笑!我林小爷的血又不是神仙水!”
他愣在那儿,脑子里乱糟糟的。
看着无尘难受的样子,他一跺脚,猛地撸起袖子:
“抽血?我的?成!要多少你说!胳膊还是腿?我林小爷要是皱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他急吼吼地往前凑,恨不得立刻就让无尘抽血。
无尘被他这架势弄得一愣。
林承启突然明白过来,用力拍着自己脑门:
“对啊!护国寺那破药丸子!小爷我吃了屁事没有!原来我是百毒不侵啊!”
他一下子来劲了,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为了无尘姑娘你...抽多少都行!”
“主要是袁公子危在旦夕。”无尘轻声说。
“袁...公子?”林承启脸上的得意一下子僵住了。
他正磨磨蹭蹭不想干,无尘突然闷哼一声。
无尘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她的眼睛因为中毒蒙着一层水汽,眼尾泛红。
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期待,还有一丝...失望。
林承启心里一揪。
所有的小算盘在这眼神里都化成了灰。
他看见她强撑的样子,更看见她眼神里那丝失望。
这比打他骂他还难受。
“他娘的...”林承启低骂一声,像是认命了。
但他眼珠子一转,忽然梗着脖子,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理由,对着无尘,声音都高了八度:
“行!我救!但我可不是为了他袁二爷!我是为了……为了你无尘姑娘不用再伺候一个病人,是为了你不再担惊受怕!对,就是这样!”
他狠狠把袖子撸到胳膊肘,闭紧眼睛,伸出胳膊,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只是胳膊还在微微发抖。
无尘看着他这副又怂又乖、还要强词夺理的模样,心里的难受似乎轻了些。
她朝门外哑着嗓子吩咐:
“快拿刀来,还有酒,再拿个碗。”
林承启瘫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缠着布的胳膊,有气无力地说:
“这下可好,小爷我成了药引子了...”
正说着,袁静雪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一看这情形就炸了:“林承启!你又作什么妖?”
可等她看清他苍白的脸色和胳膊上的伤,语气立刻软了,
“你...你这是怎么了?”
得知是为了救她二哥,袁静雪眼圈一红,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她一把揪住林承启的耳朵力道却轻得像挠痒痒:
“你个傻小子!逞什么能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猛地松开手,转头就吩咐下人:
“快去炖只老母鸡,多放红枣枸杞!……再、再把我那儿那支老山参拿来!”
接下来的日子,袁静雪天天往林承启那儿跑,不是送鸡汤就是送补品。
林承启起先还躲着她,后来也就由着她去了。
只是每次看见无尘来探望,他的眼神还是忍不住跟着转。
袁静雪看在眼里,气得直跺脚。
可对着个“病号”又不好发作,只好把鸡汤炖得更浓些。
嘴里嘟囔着:“吃你的吧!看能把那个榆木脑袋吃开窍不!”
过了几天,居仁堂西暖阁里光线昏暗。
袁克定坐在太师椅上。
他盯着无尘,眼神阴沉。
无尘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心里清楚,大公子送来的那些补药,她早就看出不对劲了。
这几个月,每次煎药她都偷偷把药倒掉,换成普通的安神汤。
这事她谁也没告诉,连袁克文都蒙在鼓里。
袁克定忽然冷笑一声:
“二爷这病,拖了有小半年了吧?”
无尘头垂得更低了:“是。”
“你每日在跟前伺候,”
袁克定慢慢站起身,“就没发现什么?”
无尘手心开始冒汗。
她虽是袁克定安排在二爷身边的眼线,可这些日子报上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她知道,大公子起疑心了。
“二爷每日就是看书、养炉。”
她声音很轻,“别的...没什么。”
袁克定走到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是吗?”
就在这时,后巷传来货郎的吆喝声:“烂纸换洋火——”
无尘心里一紧。
前天也是这个货郎,递给她薄荷膏时低声说:
“大公子的人在琉璃厂打听会修古书的姑娘。”
她当时就明白了,这是在查她的底细。
袁克定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挥挥手:
“下去吧。”
无尘退出暖阁,她得赶紧想个办法。
大公子已经不信她了。
她匆匆回到小院,先去看袁克文。
他还在昏睡,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
林承启那“药引”似乎真的起了作用。
袁克文的咳血已止住了,身上的红疹也消了些。
趁着袁克文睡着,无尘把最近听到的消息整理好。
前天袁克定和幕僚密谈时提到要拉拢北洋几个师长,昨天又听说他们要在居仁堂设宴招待外国公使。
这些情报,她都记在心里。
第二天一早,无尘说要买药,绕路去了琉璃厂。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裱画店,穿过前堂,郑毓秀正在里间等着。
“袁克定在查我。”
无尘压低声音,眉头微蹙,“他可能起疑了。”
郑毓秀放下手中的茶盏,神色严肃:
“最近你传回来的消息很有用。北洋内部不和,这对我们是好事。”
无尘把新得到的情报一一道来。
袁克定拉拢了哪些师长,宴请外国使节的具体安排,还有他们打算在各地安插亲信的计划。
“很好。”
郑毓秀点头,却仔细打量着无尘,
“但你得加倍小心。必要时候,我们可以安排你撤离。”
无尘沉默了片刻。
郑毓秀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
“无尘,我得多说一句。袁家那位二少爷,你……”
她顿了顿,选择直说:
“你最近提起他的次数多了。我知道他待你不错,但别忘了,他是袁家的人。他们父子,没一个简单的。”
无尘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我明白。”
她轻声说,目光却微微闪躲,
“只是他的病还没好,现在离开,怕会打草惊蛇。”
郑毓秀深深看了她一眼:
“别忘了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袁家正在把中国往火坑里推,他们的‘温和派’不过是装样子。袁克文再不一样,也改变不了他是袁世凯儿子这个事实。”
她伸手按住无尘的手背,语气恳切:
“我是怕你心软。咱们这条路,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无尘垂下眼帘,眼前却浮现袁克文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却仍对她温和道谢的样子。
那一刻,她心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再等等。”
无尘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坚持,
“等他病好些……现在走,反而引人怀疑。”
郑毓秀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
她最后叮嘱道:
“记住,任何时候,保命最重要。感觉不对就立刻撤,我们在东交民巷有接应的人。”
无尘点点头,把围巾裹紧了些,低着头匆匆离开了裱画店。
走在寒冷的街道上,郑毓秀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对袁克文产生了不该有的牵挂。
这份牵挂,已经超出了任务需要的界限。
她把这归结于责任,告诉自己是因为袁克文的病还没好,现在离开不够道义。
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个温文尔雅、与她志趣相投的二少爷,不知何时,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特别的位置。
回到小院时,袁克文已经醒了。
他靠在枕头上,脸色虽然还差,但眼神清明了许多。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看着她说,眼神里有真诚的感激。
无尘低头倒药,避开他的目光:
“二爷说哪里话,这是应该的。”
她看着袁克文慢慢好转,心里却越发不安。
大公子那边已经起疑,她在这里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可袁克文还需要人照顾,而且...
她看着这个日渐消瘦、却依然在病中保持着几分风骨与温和的男子,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
她知道自己暂时走不了了。
至少,要亲眼看着他真正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