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三人就在这荒岛上暂且安身。
林承启的伤渐渐好转,便开始张罗起来。
他在离朱允炆岩穴不远处的山坡上,找了块平整地方。
“这儿视野好,又能遮风挡雨。”
他一边砍树枝,一边对无尘说。
不过三五日工夫,一个简陋的窝棚就搭成了。
林承启还用藤条编了张床,铺上厚厚的干草。
“你将就着住,”
他挠头笑道。
无尘默默看着他忙前忙后,心里明白林承启的心思。
她没说什么,只是偶尔帮他递个工具。
相处这些天,朱允炆有时会看着无尘出神。
一次他帮无尘递水时,忍不住说:
“女施主…看着有些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无尘心头一紧,感觉到体内楚妃意识的悸动。
她稳住心神,淡淡道:
“许是大师记错了。”
“也是。”
朱允炆摇摇头,自嘲地笑笑,“如今贫僧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无尘能清晰感受到体内另一个灵魂的酸楚。
夜深人静时,楚妃的意识在她脑海中低语:
“陛下他...真的不记得臣妾了...”
“后宫佳丽三千,他哪能个个记得。”
无尘在心里回应,语气平静。
“可那一夜...”楚妃的意识带着哭音。
“都过去了。”
无尘打断她,“现在想这些无用。”
为了改善伙食,林承启天天往海边跑。
他不知从哪找来些破渔网,修补后竟真能捕到鱼。
有次还捉到只海龟,炖了锅汤。
“尝尝这个!”
他兴冲冲地端给无尘,“比野菜汤强多了!”
无尘接过椰壳碗,看见林承启手上添了好几道新伤。
“你的手...”
她轻声说。
“没事!”
林承启把手藏到身后,“不小心让贝壳划了下。”
朱允炆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夕阳下,无尘清冷的侧脸和林承启憨厚的笑容,竟让他恍惚了一瞬。
这对男女,一个绝色,一个虽不算英俊却朝气蓬勃,站在一起莫名和谐。
林承启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往无尘身边靠了靠。
这天晚上,趁着朱允炆早早睡下,林承启神秘兮兮地凑到无尘跟前。
“姐,我给你讲个故事解闷儿。”
他从行囊里掏出本破旧的《三藏西游释厄传》,“这可是船上唯一的消遣。”
无尘本想拒绝,但看见他期待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
林承启顿时来了精神,盘腿坐在沙地上,手舞足蹈地讲起来:
“说那花果山上,有块仙石。一日石头迸裂,蹦出个石猴来!这石猴神通广大,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
他讲得绘声绘色,时不时模仿猴子的动作。
无尘静静听着,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后来啊,这猴王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
林承启讲到兴起,声音也大了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得真经。你猜怎么着?那经书共有三藏:一藏谈天,一藏说地,一藏度鬼。总共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
他见无尘听得认真,越发卖力:
“书上说,此乃修真之径,正善之门。凡天下四大部洲之天文、地理、人物、鸟兽、花木、器用、人事,无般不载...”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拍腿道:
“对了!书上特别提到,那有字的真经,每藏都是五千零四十八卷!三藏加起来,可不就是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么!佛祖还特意嘱咐,要他们‘数着卷数儿走’呢!”
无尘原本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
“你刚才说,一藏是多少卷?”
“五千零四十八啊。”
林承启答道,随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沙地上划拉着这个数字,“咦,五千零四十八……这数字念起来,怎么有点耳熟?我肯定在哪儿也见过……”
他挠了挠头,努力地回想着。
无尘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探询。
“在哪儿来着……”
林承启喃喃自语,忽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郑公公的文书!出海前我帮他整理东西,瞥见过一张单子,上头写着‘总计程,五千又四十八日’,当时还觉得这数真怪,没头没尾的……”
他看向无尘,语气变得不太确定:
“姐,你说……这经书里的一藏之数,和郑公公航行计划的总天数,怎么会……怎么会一样呢?”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巧合太过离奇,两人一时都愣住了。
海浪声阵阵传来,篝火噼啪作响。
无尘缓缓起身,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下“5048”四个数字。
就在数字落下的瞬间,她忽然想起穿越前与赵李卿品鉴宣德炉的那个午后。那位老藏家摩挲着炉身,笃定地说:
“真正的宣德炉总数,不多不少,正是五千零四十八座。这是有典可查的...”
当时她只当是收藏界的考据,此刻这个数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
“天数即卷数...”
她喃喃自语,手中的树枝微微发颤,“航行即诵经...连宣德炉也是...”
林承启凑过来:
“姐,你说什么炉?”
无尘没有立即回答。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这三个看似毫不相干的“5048”——经卷数、航行天数、宣德炉数,此刻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无尘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个圈。
“你看,”
她轻声对林承启说,“假如,这是一个圈。‘靖难’,朱棣登基,是圈里定死的事。”
她在圈里点了一下。
“郑和下西洋,像根针,在这个圈里,沿着几个固定的点来回穿。”她画了一条在圈内往复的线。
“姚广孝,不管在咱们那边,还是应文大师这边,他都想办法让圈里这个‘点’必须发生。”
她指了指那个点。
“咱们俩,”
她又点在圈外,“还有应文大师,咱们都不在原本该在的位置了。咱们……像是这圈外的变数。”
林承启盯着那简单的图画,眼睛慢慢亮了:
“我懂了!合着咱们是掉出棋盘了?那咱这算啥?仨意外凑一起的……破局之人?”
无尘摇摇头:
“破局谈何容易。但既然凑在一起了,总得试试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局。”
姚广孝的布局,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早。
无尘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这不是对个人命运的恐惧,而是对那个隐藏在历史迷雾中的庞大布局的恐惧。
姚广孝的手笔,已经超出了权谋的范畴,更像是在...作法。
或许,他们不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是……掉进了某种不断重复的“怪圈”里?
她望着沙地上的“5048”,忽然想通了什么。
郑和船队航行五千零四十八日,宣德炉铸造五千零四十八座,这一切都在姚广孝的算计之中。
“他把整个大明都当成了法坛。”
无尘轻声道。
林承启倒吸一口凉气:
“这老和尚疯了吧!”
夜更深了,林承启已在窝棚里睡熟。
无尘独坐良久,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这一刻,无尘突然明白:
他们要对抗的,不仅仅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谋士,更是一个以整个王朝为棋局,以轮回为赌注的...疯子。
自从那天晚上听林承启讲了书里的故事,她总觉得这本看似普通的话本里藏着什么秘密。
如果这真是一个轮回局,那破局者一定会在各处留下线索。
就像石室里的星图,就像这本《释厄传》。
这天趁着林承启又在海边折腾他那破渔网,无尘终于开了口。
“你那本书…”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能借我看看吗?”
林承启正跟渔网上的死结较劲,头也不抬:
“哪本?哦,那本破书啊!”
他忽然停下手,狐疑地抬头,
“姐,你该不会真信了里头那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吧?”
无尘面不改色:
“闲着也是闲着。”
林承启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那本边角都卷起来的书,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这可是宝贝!我在船上的时候,就靠它解闷了。你是不知道,这里头…”
他话没说完,无尘已经伸手把书拿了过去。
“哎哎,小心点儿!”
林承启心疼地看着书,
“这可是孤本!世间就这一本!”
无尘翻开书页,淡淡地说:
“放心,弄不坏你的宝贝。”
林承启凑过来,指着书上的插图:
“你看这段,孙悟空变成松树那段,笑死个人!还有这段,猪八戒偷吃人参果…”
无尘轻轻推开他凑得太近的脑袋:
“你去忙你的,我自己看。”
“得嘞!”
林承启嘿嘿一笑,“不过姐,这书你可别让应文大师看见。他一个出家人,看这些神怪故事不太合适。”
无尘点点头,心里却想:
正是因为这书里的“神怪故事”,才更要仔细研究。
接下来的日子,无尘一有空就捧着那本书看。
林承启每次看到她专注的样子,都忍不住偷笑。
“姐,你该不会也想学孙猴子,一个筋斗翻回去吧?”
他打趣道。
无尘头也不抬:
“说不定真能。”
林承启只当她在说笑,又去忙活他的渔网去了。
其实无尘心里清楚,这本书绝不只是普通的话本。
那些看似荒诞的情节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
她需要时间,需要安静,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那本破旧的《三藏西游释厄传》可把无尘给迷住了。
她读得很慢,有时在一页上停留很久。
这天傍晚,林承启拎着两条鱼回来,看见无尘还坐在窝棚前看书,忍不住摇头:
“姐,你都看三天了,这书有这么好看吗?”
无尘合上书,轻轻摩挲着封面上模糊的字迹,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比你想的要有趣得多。”
她开始更仔细地翻阅那本书。
不仅看故事,还留意每一处数字记载。
她发现书中对“十三”这个数字特别看重,而姚广孝那个“相良存阴司十三库金银”的把戏,正好对应僧录司十三布政司的香火钱。
“十三...”她用手指轻轻划过这个数字。
也许,这个数字真的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只是她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就像拼图缺了最重要的几块。
无尘把这个数字13一一记在沙滩上,看着它出神。
朱允炆偶尔经过,看见她对着沙地发呆,便会默默走开。
林承启则以为她在为眼前的困境发愁,总是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姐,你看我逮着什么了!”
有天他举着条大鱼跑回来,“今晚可以加餐了!”
无尘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放着吧,我待会收拾。”
她心里还在想着那个数字。
十三这个数字特别让她在意。
姚广孝那个“相良存阴司十三库金银”的说法,到底暗指什么?
“你在算什么?”
林承启忍不住问。
无尘用树枝指着沙地上的数字:
“你看,姚广孝那个‘相良存阴司十三库金银’的把戏,对应的是僧录司十三布政司的香火钱。这个‘十三’,怕是不简单。”
林承启凑过来看:
“十三?这数字怎么了?”
“还不清楚。”
无尘轻轻摇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又写下“十四”和“二十七”。
“《释厄传》里说,唐僧取经走了十四年,可他的年龄却从十八岁跳到了四十五岁。这中间差的二十七年,来得莫名其妙。”
林承启挠头:
“许是书写错了?”
“不像。”
无尘用树枝轻轻点着数字,“若是笔误,不会如此刻意。”
潮水来了又退,在沙滩上划出细密的纹路。
她无意识地在湿沙上写下一个数字:5048。
这是她从林承启那里听来的,这次下西洋计划的天数。
她忽然心念一动,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演算起来。
5048除以365,约等于...14。
“十四年...”
她喃喃自语。
这个数字让她想起书中的另一个“十四”,唐僧取经走了十四年。
可书中又说唐僧出发时十八岁,到灵山时却自称四十五岁。
这中间差了整整二十七年。
“二十七...”
她又写下这个数字。
她隐约觉得这些数字之间有什么联系,却怎么也抓不住关键。
毕竟她现在身处第一次下西洋期间,根本不知道后来还会有六次远航,更不知道郑和会在二十七年后卒于古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无尘的眉头越皱越紧。
她常常在沙滩上一坐就是半天,海风吹干了划痕就重写,反复验证那些数字之间的关系。
那些数字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十三、十四、十八、二十七、四十五...
这些数字在她脑海里打转,却总是理不出头绪。
“或许...是我多想了。”
她轻叹一声,用脚抹平了沙地上的数字。
但那些数字像种子一样,已经在她心里生根。
夜里睡不着时,她总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些数字组合。
十三加十四等于二十七,
十八加二十七等于四十五...
这些算式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
但她心里明白,这些数字一定有其特殊意义。
只是她现在还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海风吹过,带来咸腥的气息。
无尘望着茫茫大海,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她知道眼前有个巨大的谜团,却连谜面都看不清楚。
也许,需要更多时间。
也许,需要更多线索。
她轻轻合上书,封面上二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