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寒云”,朱允炆身子猛地一颤,眼圈就红了。
他死死抓住无尘的手,那手冰凉的,还抖个不停。
“无尘,我可算找到你了!”
他嗓子哑得厉害,话都说不利索,
“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魂儿找到这儿,附在这朱允炆身上。我把那边什么都舍了,就为了……”
无尘愣愣地看着他。
这明明是朱允炆,可说话的神态语气,活脱脱就是袁寒云。
“寒云……”
她轻轻叫了一声,心里乱糟糟的。
“是我!”
袁寒云激动地又要拉她的手,无尘却往后缩了缩。
这下他愣住了。
他仔细瞅着无尘的脸,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你怪我?”
他声音低下来,“怪我来得太晚?”
无尘低下头没说话。
这时林承启在门外等急了,探进头来:
“姐,说完了吗?”
袁寒云这才把目光转向林承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
小林子,你如今倒是会护着她了。
林承启被他这话说得一愣,支支吾吾道:
她、她是我姐,我当然要护着。
说完觉得不对劲,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朱允炆,
无尘轻轻拉了下林承启的衣袖,对袁寒云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袁寒云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你们......
他欲言又止,眼神复杂地看着无尘。
无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袁寒云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苦笑着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眼神暗了下去,“我还是来迟了。”
无尘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心里一阵刺痛,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林承启看着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挠了挠头:
那个......文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袁寒云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无尘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等他再抬起头时,又变回了朱允炆平日里那副淡漠的样子。
二位请回吧。
他语气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林承启赶紧上前扶着无尘,小声问:
“姐,你没事吧?”
无尘摇摇头,最后看了袁寒云一眼。
他背对着他们,烛光把影子拉得老长,看着怪孤单的。
回到厢房,林承启关上门就凑过来:
“姐!刚才怎么回事?那朱允炆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无尘在床边坐下,神色复杂:
“你没看错。他身体里,怕是不止朱允炆一个魂。”
“什么意思?”
林承启凑得更近,“难道是……袁二公子?”
无尘点点头。
林承启一下子蔫了,瘫在椅子上揉着自己的伤腿:
“完了完了,人家是翩翩公子,我这条瘸腿怎么比……”
无尘瞪他一眼: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
林承启哭丧着脸,“你看袁公子,长得俊,有学问,还会写诗画画。我呢?就会点三脚猫功夫,现在连路都走不利索……”
他越说越伤心,索性趴在桌子上:
“姐,要不你还是跟袁公子走吧。他虽然现在落魄了,好歹当过皇帝,总比跟着我这个瘸子强。”
无尘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你整天想些什么?”
“我想我这腿要是真瘸了怎么办?”
林承启抬起头,一脸认真,“到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多难看。袁公子走路多好看,我就像个瘸腿蛤蟆……”
“行了!”
无尘打断他,“你这腿只是扭伤,养几天就好了。”
“真的?”
林承启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下来,“可是姐,袁公子对你这么痴情,为了找你‘嗖’地就穿来了。这么深的情意,你就不感动?”
无尘望着窗外,轻声说:
“有些缘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林承启眨眨眼,凑近些:
“那……现在的缘分呢?”
无尘转过头,看见他眼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现在的缘分啊……就是个整天瞎想的傻小子。”
林承启嘿嘿一笑,抓抓头发:
“我这不是担心嘛!袁公子那么出色,我拿什么跟人家比?”
“你不用跟谁比,”
无尘轻声说,“做你自己就好。”
“做我自己?”
林承启想了想,“那就是个会武功、会做饭、还会逗你开心的瘸腿伙计?”
无尘终于笑出声:
“对,就是这样。”
林承启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
“那好!等腿好了,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袁公子会写诗有什么了不起。”
他单脚跳着比划:
“我还要天天给你讲笑话,保准让你天天开心!”
无尘看着他活蹦乱跳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些。
这时林承启没站稳,差点摔倒,无尘连忙扶住他。
“你看你,腿还没好就乱跳。”
林承启趁机抓住无尘的手臂,笑嘻嘻地说:
“我这不是高兴嘛!姐你放心,等腿好了,我走得比袁公子还潇洒!”
无尘无奈地摇头,扶他坐下:
“你还是先把腿养好再说吧。”
那天之后,连着七八天,小院那边都没动静。
朱允炆没再露面,连平常隐约能听见的念经声也停了。
无尘表面上一切如常,督促林承启练功,应付陈玄理的盘问,只是眼神总忍不住往小院紧闭的门上瞟。
过了几天,岛上一如往常。
陈玄理好像忙着教里的事,没怎么来找他们。
倒是小院里的“朱允炆”,状态时好时坏。
有时无尘和林承启在院子里走动,能看见朱允炆独自坐在廊下晒太阳。
那时的他眼神平静,带着历经世事的疲惫,望着远处海面,一坐就是大半天,像个真正看破红尘的隐士。
偶尔和无尘目光对上,也只是点点头,就不再理会,好像那天的相认从没发生过。
“姐,他今天看着挺正常。”
林承启碰碰无尘的胳膊,小声说,“是不是咱们那天看错了?”
无尘摇摇头,心里也拿不准。
眼前的朱允炆,和那天抓住她手、情绪激动的“袁寒云”完全不像一个人。
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情况又变了。
无尘想去找陈玄理问问船的事,路过小院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几句含糊的呓语。
她停下脚步,院门没关严,她看见朱允炆扶着门框,脸色惨白,满头虚汗,身子微微发抖,眼神涣散,嘴里喃喃着:
“无尘……别走……等我……”
这状态,分明又是袁寒云!
无尘心里一紧,下意识想推门进去。
可就在这时,朱允炆猛地摇摇头,像是要摆脱什么,他使劲闭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狂热和痛苦不见了,又变回那种空洞的平静。
他长长吐了口气,拖着步子慢慢走回屋里。
无尘僵在原地,心里翻腾得厉害。
她忽然想起袁寒云在京城时,那些公子哥私下传的玩意儿。
能使人致幻的阿芙蓉!
又想起,有些海外秘法,能通过特别刺激,让精神暂时离开身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清晰起来:
袁寒云根本不是真的灵魂穿越。
他是在用那种不要命的法子,消耗他自己在民国那个世界的身子,短暂地“碰到”这里的朱允炆!
这需要不断刺激,而那刺激,正在一点点要他的命。
想到他为了见自己,用上这么凶险的法子,无尘心里像被什么揪住了。
他们之间,毕竟有过那么亲密的过去,那些刻骨的思念也是真的。
现在看他这样糟践自己,她心里难受得很,好像他的自残,有她一份责任。
“姐,你站在这儿发什么呆?”
林承启找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往小院里看,“里面怎么了?”
无尘回过神,拉着他快步离开。
回到厢房,她才低声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林承启。
林承启听得张大嘴:
“啊?靠抽大烟和……和找女人来穿……穿一下?”
他挠着头,觉得这事既邪门又荒唐,“这太伤身子了!袁公子图什么啊?”
“他图什么……”
无尘喃喃重复,心里不是滋味。
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好像能看见另一个世界里,那个曾经风流潇洒的贵公子,现在正枯瘦地躺在烟榻上,靠着虚妄的刺激,追寻一个摸不着的影子。
这个念头让她坐立难安。
接下来两天,她总忍不住留意小院的动静。
朱允炆正常时,她稍微放心;
他偶尔露出“袁寒云”的痕迹时,她的心就又提起来。
这天后半夜,外面刮起风,吹得窗户纸哗哗响。
无尘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有人轻轻敲她的窗。
不是风声。
那声音很轻,一下,又一下,带着固执。
她坐起身,披上衣服走到窗边。
推开一条缝,月光昏暗,朦朦胧胧照出一个人影。
是朱允炆。可他看着又不像朱允炆了。
眼睛亮得吓人,里面像烧着火,直直地盯着她。
“无尘,”
他嗓子哑得厉害,可那语调,无尘认得,是袁寒云。
“让我进去,就说几句话。”
无尘心里一揪,还是拉开了门闩。
他侧身挤进来,反手关上门。
屋里黑,只有点月光。
他就站在那点亮光里,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总也看不够。
“寒云,”
无尘稳了稳心神,“你……你不该这样来。”
他没接话,反而往前凑了凑,伸手想拉她。
无尘脚下一动,退开半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你就这么嫌弃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尘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难受得紧,“是不能再错下去了。”
“那你知不知道,”
他声音低得像梦呓,“我为了能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看看你,说句话,花了多大力气?”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
“那边……用的法子不体面,是拿命在耗。可我不怕!只要能来,能见到你,待多久我都认了。”
他没提“阿芙蓉”,也没说别的,可“拿命在耗”这几个字,像锤子砸在无尘心口。
她仿佛看见,在另一个地方,那个曾经清俊洒脱的人,是怎么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形,就为了这片刻相见。
她心里又酸又软,看着他强打精神也掩不住的虚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寒云,你太傻了……”
她嗓子发紧。
“傻?我不觉得。”
他紧紧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执着。
“无尘,我们走吧。岛上有船,我们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什么前朝旧事,什么身份地位,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他的手又伸过来,快要碰到她的衣袖。
那目光太灼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烫得她心口发疼。
无尘看着那只手,看着他眼中将熄未熄的火光,差一点就要应下了。
从前的温情,心底未散的念想,此刻的不忍,全都搅在一起,让她头脑发昏。
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看就要抬起来,递到他手里。
忽然,另一个身影闯进她心里。
那个因为她一句话,咬着牙拼命练功的少年;
那个整天嚷着要给她做烤鱼的傻小子;
那个在她为难时,只会眼巴巴望着她的愣头青。
这身影带着人间烟火的热乎气,一下子冲散了屋里这虚幻又滚烫的执念。
她的手停住了。
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不能这样。
既然已经选了承启,心意定了,就不能再给寒云半点念想。
这不是救他,是害了他。
也是往自己和承启心口捅刀子。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里还汪着水光,神色却已经定了。
她往后退了一大步,彻底躲开他的手。
“寒云,”
她声音轻,却斩钉截铁,“回不去了。”
附在朱允炆身上的那份神魂,像是被这四个字劈中了。
他眼里的火苗噗地灭了,只剩下死灰。
他看着她,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
可无尘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冷下来:
“袁公子,请回吧。以后……别再这样糟践自己了。保重。”
最后两个字,说得沉甸甸的。
身后,是长久的寂静。
然后,脚步声响起,有点乱,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
他走了。
无尘还背着身,一动不动。
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她才慢慢靠在一旁的墙上,冰凉的墙壁贴着她的脊背。
眼泪这时才无声地流下来,又凉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