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和干渴如影随形。这时,雷终作为猎户之子的价值显现出来。
尽管身体虚弱,他仍能凭借从小在野外摸爬滚打的经验,准确地指出哪些野果无毒可食,哪些藤蔓的汁液能解渴,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岩缝里找到了一个野蜂巢,两人分食了少量宝贵的蜂蜜补充体力。
陈彦儒则利用所学的医学知识,沿途仔细寻找具有消炎止血功效的草药,嚼碎了敷在雷终的伤口上,又用仅存的干净布条重新包扎。
“陈大哥……放下我……你自己走快些……”在一次短暂歇息时,高烧迷糊的雷终挣扎着说,声音带着梦呓,“……别管我……我要找鬼子报仇……给我娘……”
“报什么仇!你现在这样怎么报仇?”陈彦儒喘着粗气,声音却斩钉截铁,他用力按住少年滚烫的额头,“我费那么大劲把你捞上来,可不是让你白白死在这山沟里的!你是战士!你爹还在等你!留着命,才能杀更多的鬼子,给你娘报仇!听见没有?咬着牙,挺住!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他再次背起雷终,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汗水混合着泥浆浸透了破旧的衣衫。少年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脖颈,那沉重的呼吸声,是生命的重量,也是责任。
虚弱和疲惫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们的四肢百骸。
陈彦儒架着半昏迷的雷终,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松软的腐叶层,发出令人心惊的细微声响。
他们已经尽量选择陡峭难行的沟壑,避开山脊线,但连绵的丘陵地带,总有些避无可避的垭口。
就在他们挣扎着翻过一道矮坡,准备迅速隐入对面更茂密的松林时,一阵异样的声响猝然刺破了山林的寂静。
“咔哒…沙沙…叽里呱啦…”
不是风声,不是兽鸣。
陈彦儒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刹住脚步,瞳孔急剧收缩。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凭借着求生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雷终狠狠往旁边一拽!两人如同滚落的石块,顺着陡坡狼狈地翻滚而下,重重砸进坡底一片异常浓密、长满倒刺的野酸枣灌木丛深处。
“唔!”雷终被尖锐的荆棘刺入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
陈彦儒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在雷终的痛哼出口的刹那,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已经闪电般死死捂住了少年的嘴!力道之大,让雷终瞬间窒息,只剩下惊恐圆睁的双眼。
“嘘——!别动!别出声!”陈彦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嘶哑,热气喷在雷终耳畔,是警告,更是绝望的恳求。
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整个身体僵硬地伏在潮湿冰冷的土地上,透过荆棘丛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坡顶。
来了!
皮靴沉重地踩踏在岩石和硬土上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擂鼓,一下下敲在两人的心脏上。土黄色的军服刺眼地晃动着,钢盔在透过稀疏林叶的惨淡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
一小队日军巡逻兵,大约六七人,正沿着他们刚刚差点踏上的那条山脊线,呈散兵线搜索前进。刺刀已经上了枪尖,明晃晃的,在阴沉的林间闪烁着不祥的寒芒。
距离太近了!近到陈彦儒甚至能看清最前面那个鬼子兵脸上横肉的抖动,能闻到他嘴里喷出的劣质烟草和生蒜混合的浓烈气味。
鬼子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叽里咕噜的日语对话声断断续续传来,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隐含杀机的腔调。
一个士兵似乎对这片茂密的酸枣丛产生了怀疑,用刺刀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顶端的枝叶。
“咔嚓!”一声脆响!
锋利的刺刀轻易削断了几根酸枣枝条,断枝带着绿叶簌簌落下,其中一根带着尖刺的枝条就掉在陈彦儒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
冰冷的刀尖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刃破开空气带来的微弱气流拂动了发梢。
陈彦儒全身的肌肉绷紧到了极限,连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控制着身体的每一丝颤动,连眼球都不敢转动分毫。
汗水,冰凉的汗水,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然而,更让陈彦儒心惊胆战的是怀里的雷终。
在他捂住雷终嘴的那一刻,少年身体的反应并非恐惧的瘫软,而是瞬间爆发出一种可怕的、如同被激怒幼兽般的剧烈颤抖!
那不是冷的哆嗦,而是源于灵魂深处、被血海深仇瞬间点燃的狂暴怒火!
陈彦儒能清晰地感觉到,雷终单薄的胸膛在他臂弯里剧烈起伏,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少年死死盯着坡上那些晃动的土黄色身影,那双因为高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喷射出近乎实质的、要将对方生吞活剥的刻骨仇恨!他认出了这身皮,这身沾满他母亲、冯大哥以及无数乡亲鲜血的皮!
“唔…唔唔…” 被死死捂住的嘴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雷终的牙关紧咬,力量之大,让陈彦儒捂着他嘴的手掌边缘都感到了剧烈的震动。
雷终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憋得紫红,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要挣脱束缚,扑上去撕咬!
他甚至无意识地用指甲深深抠进了陈彦儒的手臂,留下血痕。
陈彦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仅要用身体承受着荆棘的刺痛,更要承受雷终那几乎要毁灭一切的仇恨冲击。
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压住少年,另一只手也加入进来,更加用力地捂住他的口鼻,几乎要将他闷晕过去。
他在雷终耳边用气声不断重复,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忍…住!小兄弟!想想你爹!想想冯队长!想想你娘!现在出去是送死!留着命!留着命才能报仇!求你了…忍住啊!”
他能感觉到少年滚烫的眼泪混着汗水,濡湿了他捂住嘴的手掌,那滚烫的温度几乎灼伤了他的皮肤。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鬼子的皮靴声就在头顶徘徊,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仿佛就在耳边。
一个鬼子兵似乎对酸枣丛失去了兴趣,骂骂咧咧地用刺刀又随意拨弄了几下,断枝再次落下。
另一个士兵似乎踢到了一块石头,石头咕噜噜滚下坡,正好砸在离他们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人心脏骤停!陈彦儒几乎要绝望地闭上眼睛。
万幸,那鬼子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滚石的方向,嘟囔了一句什么,并未深究。
也许是这片荆棘丛看起来实在难以穿行,也许是他们觉得没必要在此耗费太多时间,领头的军曹吆喝了一声,小队终于开始移动,脚步声和交谈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另一侧的山脊后。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土黄色完全消失在视野中,直到连最后一丝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都彻底听不见,山林重新被死寂笼罩。
“呼…嗬…嗬…” 陈彦儒才敢松开早已麻木僵硬的手,像一条濒死的鱼,贪婪地、大口地吸入带着泥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整个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痛。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刺耳。
身下的雷终也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他蜷缩起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抠进地面的腐殖土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彦儒艰难地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荆棘丛中,破碎的眼镜歪斜地挂在脸上,仅剩的镜片模糊一片。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脱,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泥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刚才那短短的几分钟,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他侧过头,看着身边蜷缩颤抖、无声哭泣的少年,心中涌起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喜悦,而是一种沉重的、混合着后怕、悲悯与无尽愤怒的洪流。
鬼子的刺刀没有刺中他们,但那冰冷的死亡阴影和刻骨的仇恨,却已深深烙进了两人的灵魂。
劫后余生的两人忽然回头相望,对视良久,陈彦儒率先开口,”小终兄弟,我还不累,就是不识路,这样你继续给我指挥,可好?“
雷终默默点头,并且为刚才的冲动道歉:”抱歉……陈大哥,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骨子里没来由的愤怒,您……请您还是原谅我吧。“
陈彦儒咧嘴一笑:”没事的,小终兄弟,我也是你那个时候过来的,能理解。“
雷终惊讶道:“啊?”
“过往的事,这会儿先不提了,还是先赶路吧。”陈彦儒脸色平淡,但攥紧的双拳说明了这一事非同小可。
“好的,陈大哥。”
靠着陈彦儒惊人的毅力、雷终他辨认出一些熟悉的植被和山形,虽然离家尚远,但方向感极强,以及一点幸运,他们终于在几天几夜的艰难跋涉后,接近了围场县熟悉的区域。
雷终的烧奇迹般地退了一些,精神也略有好转。
当看到远处山梁上隐约出现的、他们游击队用来传递消息的特定标记——几块堆砌成特殊形状的石头时,雷终灰暗的眼睛骤然亮起,激动得热泪盈眶。
“到了……陈大哥,看!……石头堆……我们……快到了!”他指着那标记,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回家的渴望。
陈彦儒疲惫不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这个坚韧少年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