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隆冬,更是一场白茫茫的肃杀。
大雪彻底封死了山路,将世界简化为刺眼的银白与凝固的墨黑,寒风呼啸着卷起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围场县城外,姜家店子村
一队伪军踩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闯进死寂的村庄。
带头的还是那个狗腿子文书,鼻子冻得通红,嘴里骂骂咧咧。
“开门!都死绝了吗?皇军征用的柴火和皮子,凑齐了没有?”他粗暴地踹着一户人家的破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老汉惊恐疲惫的脸:“王……王队长,行行好……实在没了啊……能烧的都烧了,能吃的都吃了……皮子?牲口都快饿死了,哪还有皮子交啊……”
“少废话!”文书一把推开他,带人闯进屋里。屋里冰窖一般,炕上躺着个病恹恹的老婆子,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缩在角落,裹着破旧的棉絮瑟瑟发抖。
灶台冰冷,米缸见底。
“妈的,穷鬼!”文书嫌弃地啐了一口,眼神一扫,看到墙角堆着几捆勉强能当柴火的枯枝,还有炕上那张磨得油光发亮的老羊皮褥子。
“这些,皇军征用了!”他一挥手,伪军上前就抢。
“不能啊!王队长!”老汉噗通一声跪下了,抱住文书的腿,“那是俺老婆子唯一的铺盖了!拿走了她就得冻死啊!那点柴火是留着熬过最后这几天……”
“滚开!老不死的!”文书一脚踹开他,“冻死?冻死也得先紧着皇军!龙队长和太君们还在为‘青峦计划’操劳呢!你们这些刁民,就知道哭穷!
要不是看你们这村里竟是些老瘪犊子,老子大发慈悲,才没把你们这帮老头也抓去修工事!”
孩子们吓得大哭起来。病榻上的老婆子发出微弱绝望的呻吟。
砬子沟,“青峦计划”劳工营地处,
所谓的营地,不过是雪地里挖出的一些浅坑,上面胡乱搭着些树枝破布,根本无法抵御风寒。
民夫们衣衫褴褛,许多人连双完整的鞋都没有,用破布裹着冻得乌青发紫的脚,在鬼子和监工的皮鞭下,机械地挖掘着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方。
食物是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冻得硬邦邦、掺着沙子的杂合面窝头。
每天都有体力不支的人倒下,轻则一顿毒打,重则直接扔到营地外的雪沟里,很快就被大雪掩埋。
一个来自五道川村的青年二嘎子,实在饿得受不了,偷偷抓了一把雪想塞进嘴里垫垫,被一个监工看见,一鞭子就抽了过来。
“狗东西!偷懒!”
鞭梢带走了二嘎子脸上的一块皮肉,鲜血瞬间涌出,在低温下很快凝住。
二嘎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里是麻木的绝望和深深的怨恨。
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劳工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忍忍吧,娃子……别惹他们……咱得活着回去……”
“回去?”二嘎子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还能回去吗?俺娘还不知道咋样了……”
监工听见嘀咕,又是一鞭子抽来:“嘀咕啥呢!快点干!完不成今天的量,都没饭吃!”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劳工中蔓延。
但在这绝望深处,一种被压抑的怒火也在悄然滋生。他们恨鬼子,恨汉奸,但偶尔,当那些监工故意大声谈论“都是因为山里的土匪,皇军才不得不让你们来这里受苦”时,一丝迷茫和怨怼也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白雪覆盖的深山。
游击队营地,地窨子内,气氛比外面的天气更加凝重。
刘铁坤和几个队员刚刚冒死从外面回来,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心头结冰。
“粮食快断了,之前藏的几个点,都被雪埋死了,根本挖不开。老乡们……唉,自身难保,咱们不能再去给他们添麻烦了。”刘铁坤的声音干涩沙哑。
于正来一拳砸在自己腿上,他如今更加沉稳,但此刻也难掩焦躁:“狗日的长谷川!这招太绝了!把咱们和老百姓一起困死!”
雷山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砬子沟那边,就是个活地狱。咱的人混不进去,消息也传不出来。这么下去,不用鬼子打,开春前,人就死绝了。”
陈彦儒忧心忡忡:“伤员的情况也不好,缺药,冻伤溃烂的越来越多。于队副的旧伤其实也还没好利索,天一冷就疼得厉害。”
地窨子里一阵沉默,只能听到外面风雪的呼啸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冯立仁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直安静旁听的雷终和李铁竹身上:“小终,铁竹,你俩之前悄悄摸到撅尾巴河村,情况怎么样?”
雷终抬起头,眼神沉稳:“冯叔,撅尾巴河也遭了殃,壮劳力都被抓走了。
但我们碰见了村里的一位大嫂,她偷偷告诉我们,村里老少爷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是谁不让他们活!
她男人被抓走前偷偷留了话,让游击队千万别为了他们硬来,留着青山在!”
李铁竹补充道:“对,我们还碰见从砬子沟那跑出来的一个羊场村的半大小子,他说他们村有人被活活冻死在工地上,监工还说风凉话……现在底下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就差个火星子!”
冯立仁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听见了吗?长谷川想冻死我们,饿死我们,还想让老百姓恨我们,但他算错了一点!”
他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塞罕坝的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他们知道谁才是祸害!
他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们,不是需要我们出去拼枪子,而是需要我们知道,我们还活着,还在想办法!”
“刘哥,粮食再难,也得想办法。组织人,挖雪洞,找冻死的牲口,多掏点地羊洞!能找一点是一点!”
“雷大哥,正来,咱们得让砬子沟里的人知道,外面没忘了他们!佰柯!” 一直沉默的严佰柯立刻抬头。
“你带两个人,想办法摸近营地,不用进去,找机会,用箭或者石头,把消息带进去!就写——‘乡亲们挺住,游击队在想辙’!”
“铁竹,小终,你们继续想办法,跟山下那些村子保持联系,告诉他们,游击队没散!天塌不下来!”
命令一道道下达,绝望的气氛被一种更为坚韧的决心所取代。
他们无法发动大规模攻击,但他们可以用尽一切办法,维系那根无形的线,告诉在苦难中挣扎的人们:他们不是孤军。
地窨子外,风雪依旧狂暴。冯程学着大人的样子,用一块破布仔细地给妹妹李晓擦脸。李晓小声问:“哥,爹和叔叔们,能打赢吗?”
冯程看着跳动的火光,想起父亲刚才的话,用力点头:“能!爹说,人心里的火,是冻不灭的,再艰难的困难,只要我们大家齐心协力,总是能克服掉的!”
深冬的塞罕坝,白雪覆盖之下,敌我的残酷较量从未停止,而人心的向背,正在这极致的严寒中,经受着最终的考验,并迸发出微弱却顽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