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秋日是短暂的,原本茂密的草木在经历了一阵盗伐后,早已显出疲态,绿色不再那么鲜亮,带上了一层沉郁的墨色。
对于韭菜沟的游击队而言,这一整个夏天乃至初秋都是在极度警惕和有限恢复中捱过的。
龙千伦控制交通线带来的封锁效应是明显的。
以往相对容易获取补给的几条暗线变得岌岌可危,大规模的行动几乎不可能。然而,冯立仁和队员们并未坐以待毙。
“大队长,这是这个月从几个老关系户那里凑来的粮食,不多,但省着点,能顶半个月。”
刘铁坤将几个不算饱满的粮食口袋放在地上,叹了口气,“乡亲们……也是挺难啊,龙千伦那孙子卡得紧,能拿出这些,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冯立仁看着那点粮食,点了点头,脸上神情郑重。
“老乡们的情,咱们得记住。老刘大哥,以后尽量用山货、皮子去换,不能总让乡亲们白贴。”
紧接着他又把头转向于正来和雷山,“咱们自己也不能光指望外面。
夏天林子里的物产我之前抽空看了一下,虽然比以往是少了一点,但总归是有的,同志们多组织人手,采点野菜、蘑菇,打猎也要抓紧,尽量弥补粮食的不足。”
得益于夏季山林的自然馈赠和群众冒着风险的支持,游击队的生存底线得以维持。队员们虽然面有菜色,但眼神中的锐气并未消磨。
严佰柯带领的侦察小组活动愈发频繁,他们像幽灵一样穿梭在密林边缘,严密监视着敌人运输队的动向和哨站的布防,寻找着可能的破绽。
雷终、李铁竹等年轻队员则在老兵的带领下,加紧训练野外生存、隐蔽和袭扰战术。
“冯大哥,咱们现在虽然不能像之前那样打大的,但小股的骚扰一直没停。”
于正来指着地图上几个标记点,“抽冷子打他们的巡逻队,摸掉个把掉队的,破坏一小段电话线,让龙千伦和鬼子知道,咱们这跟刺,还扎在他们肉里,没拔出来!”
冯立仁看着地图,目光深邃。“我们现在是积攒力量,等待时机。龙千伦和鬼子砍树运木,看似嚣张,实则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
他们破坏山林,失去民心,这可比任何枪炮都更致命。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是让老百姓知道,我们还在,希望就还在。”
与此同时,围场县城内, 百姓的日子在高压下更显艰难。
市集上,人流稀疏,摊贩们大多无精打采。物价飞涨,尤其是粮食和盐,龙千伦的控制使得流通极其困难。
王有福的福顺杂货铺里,货架愈发空荡。他正给一个老主顾称着一点粗盐。
“小王掌柜,你说说这盐……都快赶上金粒子贵了。”老主顾捏着手里几个铜板,愁眉苦脸。
王有福熟练地包好盐,又极快地多捏了一小撮添进去,嘴上叹着气:“老哥哥,没法子啊,这路不通,货进不来。皇军……哦,是上面,管得严呐。”
他压低声音,“能凑合就凑合吧,这年月,能活一天就算赚一天。”
茶馆里,几个老茶客凑在一起,就着一壶寡淡的茶水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北边山里,那动静……可是越来越大了。”一个戴破毡帽的老头用茶杯掩着嘴说。
“唉,作孽啊……好好的林子,都给祸害成啥样了。我那远房侄子从那边逃难过来,说……说那山都快秃了!”另一个摇头叹息。
“小声点!当心隔墙有耳!”旁边人紧张地张望了一下,“也不知道冯大队长他们那边……具体情况咋样了。”
“咋样?肯定还在呗!要是他们都不在了,龙千伦和鬼子还能让咱们在这儿安稳喝茶?”
破毡帽老头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熬着吧,总归是能熬到头的……”
龙家施粥带来的那一点点虚假的“感恩”气氛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怨恨与麻木。
人们看着街上偶尔耀武扬威走过的保安队,看着那一车车从山里运出的、本该属于这片土地的木材,眼神里是压抑的怒火和无奈的漠然。
在城门口,孙永福依旧守着他那几乎无货可卖的山货摊子,眼神空洞地望着通往山外的路。
他的外甥王茂才有时巡逻经过,脚步顿了顿,目光与舅舅短暂交汇,没有任何言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王茂才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冰凉的枪套,那里面,似乎不仅仅是一件武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秘密和煎熬。
夏末的围场,山上与山下,仿佛两个世界,却又被无形的锁链紧紧相连。
山上的游击队在艰难中恢复着元气,积蓄着力量,如同地火运行;
城里的百姓在沉默中承受着盘剥,用麻木掩盖着仇恨,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
而那不绝于耳的伐木声和运材车的轰鸣,则像这个时代沉重的背景音,诉说着资源被掠夺、家园被侵蚀的共同悲怆。
而另一种,围场日军指挥部内,长谷川在面对着最新的物资清单和地图时,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份专注可能又意味着新的谋划。
“龙桑近期的表现,算是差强人意。”他对着肃立的田中副官说道,语气如同在评价一件工具,“不过这条运输线的维持,还不错,也证明了他在围场确实有些许利用价值。”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条已被控制的路线轻轻划过,随即向北,指向了更深远、林木标志更为茂密的 头道川、二道梁 地区。
“但是,边缘地带的木材,品质和数量都已无法满足长远需求。帝国的战争机器,需要更多、更优质的资源。”
他的声音冷静而残酷,“通知龙千伦,下一步的目标,是打通通往头道川的道路前期勘测与基础建设。告诉他,这是‘青峦计划’深化推进的关键一步,让他务必克服困难,尽快拿出方案和进度。”
田中副官记录着命令,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少佐阁下,头道川一带地势更为险峻,且根据零星情报,冯立仁残部的活动迹象在那一带似乎有所增加。龙千伦的保安队恐怕……”
“正因如此,才需要他们去。”长谷川打断了他,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丝毫波澜,“用他们去试探,去消耗,去吸引抵抗力量的注意力。
帝国的工兵和精锐小队会提供必要的‘指导’和支援,但冲锋陷阵、承受伤亡的,必须是龙千伦的人。对付冯立仁这类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兵不血刃,让龙千伦先替我们蹚浑水,把他们更深地绑定在帝国的战车上。”
与此同时,围场县公署内, 龙千伦正为“阶段性胜利”而自得,长谷川通过田中传达的新指令就到了。
看着地图上那个更深入、更陌生的地名“头道川”,龙千伦的眉头拧了起来。
“头道川?那鬼地方山高林密,路都没有,怎么推进?”
他对着心腹副官抱怨,但语气中更多的是一种被“重用”的兴奋与对困难的担忧交织的复杂情绪,“不过,换个方向想想,这不就是长谷川太君在考验我的真本事嘛!”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利用的棋子和炮灰,反而觉得这是上司对他能力的进一步认可。于是他立刻召集手下中队长,布置任务。
“都听好了!‘青峦计划’进入新阶段!”龙千伦站在地图前,用指挥棒指着头道川的位置,声音刻意拔高,“皇军命令我们,向头道川方向推进道路勘测和前期清障工作!这是对咱们保安大队的极大信任!”
底下几个中队长面面相觑,有人面露难色。
“队长,头道川那地方……听说不仅路难走,谁知道冯立仁的人在不在那边活动,咱们要是贸然进去,这不是怕……”
“怕什么?”龙千伦眼睛一瞪,“有皇军做后盾!况且,这也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只要路通了,那里的优质木材得以开发,就是我们保安队对‘青峦计划’,对帝国做出的又一重大贡献!”
他依旧沉浸在那个“植树造林”的荒谬幻想里,将掠夺解读为建设。
“如果遇到小股土匪骚扰,坚决打击!遇到大股抵抗,立刻汇报,请求皇军支援!”
龙千伦挥舞着手臂,“我们要让长谷川太君看到,我们保安队,不仅能守城,更能开拓!”
新的命令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围场县激起了新的涟漪。
龙千伦的保安队开始更频繁地向北部山区活动,强征民夫、勒索向导的事件时有发生。
通往头道川方向的崎岖小道上,开始出现保安队和被迫随行的百姓蹒跚的身影,以及偶尔响起的、针对可疑动静的零星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