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对不起”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改变了。并非隔阂的消除,也并非伤痛的愈合,而是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默认。默认了那场改变命运的灾难,默认了彼此之间无法分割的、由愧疚与责任连接起来的纽带。
林秀雅没有再追问陈磊为何会摔倒,也没有再提起清晨那声破碎的道歉。她只是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像一只不停旋转的陀螺,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平衡。她依靠手臂的力量,更加艰难地操持着家务,照顾老人和孩子,同时也更加留意着陈磊的需求,在他尝试移动时,总会提前将拐杖放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担忧和鼓励的复杂情绪。
陈磊也变得更加“安分”。他不再尝试那些超出能力范围的、危险的举动,而是开始真正接受自己目前残废的现实。他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坐在轮椅上,或是靠在折叠床边,目光却不再像最初那样空洞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意味,观察着这个家,观察着林秀雅每一个艰难的动作,将那份沉重如山的愧疚,内化成了某种冰冷的、亟待释放的力量。他开始学着用左手做一些极其简单的事情,比如自己端碗,比如尝试拧干一条毛巾,每一个微小的成功,都会让他眼底那冰冷的火焰微微跃动一下。
日子就在这种压抑而坚韧的氛围中,又过去了两天。外间的折叠床似乎成了他固定的居所,里屋夜晚的呻吟声依旧会偶尔传来,但似乎比之前稍微轻微了一些,不知是否是那无声的誓言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心灵慰藉。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本就昏暗的出租屋更显逼仄。林秀雅刚伺候完里屋的老人吃完药,正靠在灶台边喘息,额上是细密的汗珠。陈磊坐在轮椅上,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枯瘦的老槐树枝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林小梅蹲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用一根小树枝百无聊赖地划拉着什么,家里难得有了一丝短暂的、近乎平静的时刻。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如同阳光下五彩的肥皂泡,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巨响,瞬间击得粉碎!
“哐当——!”
一声巨大的、带着明显恶意的踹门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那扇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深褐色木门,在这猛烈的撞击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门板剧烈地颤抖着,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屋内的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一颤!
林小梅“啊”地惊叫一声,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林秀雅身边,紧紧抱住了她的腿,小脸吓得煞白。
林秀雅脸色骤变,那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慌乱。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梅,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目光惊恐地投向那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踹开的房门。
陈磊的脊背也在瞬间绷直,左手猛地抓住了轮椅的扶手,指节用力。他虽然失忆,但这充满敌意和暴力的声响,足以唤醒任何生物本能里的警觉和敌意。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了门口。
门外,传来几个男人粗鲁而不耐烦的叫骂声。
“开门!妈的,磨蹭什么?知道老子来了还不快点!”
“陈老蔫儿!别他妈装死!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再不开门,老子把你这破门拆了!”
叫骂声中,又是“砰”地一声更重的踹门!
这一次,门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金属扭曲的刺耳声音。紧接着,“哐啷”一声,那扇老旧的门锁竟然直接被暴力踹开!木门猛地向内弹开,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三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男人,如同三尊煞神,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戾气,闯了进来!
为首一人,个子不高,却异常结实,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背心,裸露的手臂上肌肉虬结,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一道从眉骨斜划到嘴角的狰狞刀疤,像一条蜈蚣趴伏在脸上,随着他凶狠的表情而微微扭动,平添了几分骇人的气势。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男人,一个剃着光头,眼神凶狠,另一个留着长发,嘴里叼着烟,吊儿郎当,眼神同样不善。
这三个人一进来,原本就狭小的出租屋顿时显得更加拥挤不堪,空气仿佛都因为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暴戾气息而凝固了。
刀疤脸那双三角眼,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屋内迅速扫视了一圈。他先是掠过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抱住林秀雅腿的林小梅,又扫过脸色惨白、强自镇定的林秀雅,最后,那冰冷而充满鄙夷的目光,落在了坐在轮椅上的陈磊身上,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但他显然对陈磊这个“废人”没什么兴趣,目光很快移开,最终定格在里屋那扇紧闭的门上。
“陈老蔫儿!滚出来!”刀疤脸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欠彪哥的钱,他妈到底什么时候还?躲?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里屋的门紧闭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阵极其微弱、仿佛被强行压抑住的咳嗽声传来。
“操!给脸不要脸!”刀疤脸骂了一句,给旁边的光头使了个眼色。
光头壮汉会意,狞笑一声,大步就朝着里屋走去。
“别!求求你们!别进去!”林秀雅见状,惊恐地失声喊道,她想要上前阻拦,可抱着她腿的小梅和她自己无法动弹的下半身,让她根本无法移动,只能绝望地哀求,“我爸他……他病得很重!受不得惊吓!钱……钱我们一定会还的!再宽限几天!求求你们了!”
“宽限几天?”刀疤脸嗤笑一声,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林秀雅苍白的面孔,“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今天不见到钱,没完!”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被光头壮汉一把拉开。
里面,陈磊的父亲,那个瘦弱而苍老的老人,正半靠在床上,剧烈地咳嗽着,脸色因为病痛和惊吓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破旧的、不知是什么的书,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慰藉。
光头壮汉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揪住老人单薄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老东西!还他妈装死?钱呢?!”光头壮汉恶狠狠地吼道。
“咳咳……咳咳咳……”老人被勒得喘不过气,脸色由灰败转为酱紫,手中的书和那副老花镜,在挣扎中,“啪嗒”一声,掉落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老花镜的镜片,瞬间碎裂开来,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无数破碎而冰冷的光点。
如同这个家,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的、摇摇欲坠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