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落斋”的生意步入正轨,日子仿佛也随着这小小的店铺,变得规律而充实起来。每日清晨开门,洒扫擦拭,将来之不易的件件古玩摆弄妥帖,等待着可能上门的识货之人。阳光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移动,光影变幻间,便是半日。午后若清闲,陈磊便在内间研读《玄真秘录》或练习绘制符箓,林秀雅则在外间,或整理单据,或就着明亮的光线做些简单的针线活,偶尔与进店的熟客闲聊几句,气氛安宁而温馨。
这日午后,陈磊正在内间整理前几日从一位急于回乡的老先生手中收来的一批杂项旧物。东西不算贵重,多是些晚清民国的日常物件,笔墨纸砚、旧书籍、铜锁之类,品相参差,需要仔细分拣、清理,才能决定是上架售卖还是另行处理。
在一个颇为沉重的、榫卯结构已然有些松动的旧木箱底层,夹杂在一堆泛黄的账本和旧信札之间,陈磊触到了一个以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件。油布已然发脆,边缘破损,露出里面深蓝色的布质封面。
他心中微动,小心翼翼地将这包裹取了出来。拂去表面的灰尘,解开几乎要断裂的麻绳,掀开那层脆硬的油布,一本明显年代久远、纸质焦黄脆弱、以棉线粗糙装订的册子,呈现在他眼前。
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样,只在右下角用墨笔勾勒了一个极其简易、却让陈磊瞳孔骤然收缩的图案——那是一个由三道弧形线条交错组成的、类似云气又似火焰的标记!
这个标记,他再熟悉不过!在《玄真秘录》的扉页内侧,以及某些重要符箓图谱的边角处,都绘有与此一般无二的标记!这是玄真门的独门印记!
陈磊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屏住呼吸,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极其轻柔地翻开了这本残破册子的第一页。
里面的字迹是毛笔书写,墨色深浅不一,显然非一人一时之作,更像是门中前辈随手记录、补充的心得与见闻。字迹潦草,多有涂改,内容也远不如《玄真秘录》那般系统严谨,显得零碎而随性。其中记载了一些偏门的草药辨识之法,几种简易法器的制作流程,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山川地脉、风水气感的粗浅论述,大多残缺不全。
陈磊一页页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心中既激动又感慨。激动于竟能意外获得与师门相关的遗存,感慨于这册子的残破,仿佛昭示着玄真门昔日辉煌后的凋零。不知是哪位前辈流落在外的手札,最终辗转落入了这旧木箱中,蒙尘至今。
就在他翻到册子后半部分,一页明显是后来粘贴上去的、质地稍好的纸张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了!
这一页上,清晰地绘制着一种他从未在《玄真秘录》中见过的符箓图谱!
符文的线条比常见的“安神”、“止血”等符要更加曲折、诡谲,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阴冷气息。图谱旁边,用朱砂小字标注着符箓的名称与简要说明。
“霉运符”。
“此符非攻非守,乃引秽聚晦之属。以施符者精血气息为引,勾连受符者自身因果业力,催发其潜藏之厄运晦气,令其行事多舛,诸事不顺。轻则破财招灾,重则……然,此符有伤天和,易引业力反噬,非大奸大恶、生死之仇,慎用!慎用!”
字迹到这里有些模糊,似乎书写者当时心绪激荡,笔锋颤抖。最后两个“慎用”,更是用朱砂重重勾勒,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警告意味。
“霉运符……”
陈磊低声念出这三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诡谲的符文轨迹,一股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引秽聚晦……催发厄运……行事多舛……有伤天和……业力反噬……
每一个词语,都与他自幼接受的爷爷那“符是心画,笔笔存善”的教诲背道而驰!这分明是一种偏向阴邪、损人利己的符咒!
他的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瞬间浮现出了林浩那张带着虚伪笑容、却又在背后狰狞推他下河的脸!想起了那条戴在陌生女人脖颈上、本属于秀雅的四叶草项链!想起了秀雅这三年来在轮椅上承受的无尽痛苦,想起了小梅因为家贫而不得不放弃春游时那强装懂事的委屈眼神!
一股冰冷刺骨、混合着仇恨与毁灭欲望的意念,如同毒蛇般,猛地从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抬起头来!
若是将此符用在林浩身上……
让他尝尝破财招灾的滋味!让他也体会一下什么叫诸事不顺,走投无路!让他为曾经的背叛与恶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个念头充满了诱惑力,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让他握着残卷的手指都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双平日里沉静温和的眼眸,此刻也骤然变得幽深冰冷,锐利如刀,隐隐闪烁着一丝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戾气。
“哥,你看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就在他心神几乎要被那黑暗念头吞噬的刹那,林小梅清脆欢快的声音如同银铃般,从外间传来。她举着一件林秀雅刚为她改好的、缀着小花边的衣服,像只快乐的蝴蝶般跑了进来,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的笑容。
紧随其后,林秀雅也拄着拐杖,慢慢挪了进来,看着小梅雀跃的样子,她的脸上也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意。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温馨的一幕,如同阳光穿透乌云,瞬间驱散了陈磊眼中凝聚的冰冷与戾气。他猛地回过神,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看着妻子温婉坚强的身影,心中那股翻腾的恶念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后怕与冷汗。
他怎么能……怎么能被仇恨蒙蔽心智,去触碰这种明显带着不祥与诅咒意味的符咒?爷爷的教诲言犹在耳,若他用了此符,与那害人的林浩,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业力反噬……他承受得起吗?若因此牵连到秀雅和小梅,他岂不是万死莫赎?
他迅速合上了那本残卷,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将其重新用油布仔细包好,塞回了木箱最底层,用其他杂物掩盖住。
“好看,我们小梅穿什么都好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挤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温和笑容,揉了揉小梅的头发。
但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虽然暂时压下了使用“霉运符”的冲动,但林浩那张脸,那条项链,以及残卷上那诡谲的符文,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林浩……这是你欠我们的……总有一天……
他看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的屋舍与街道,投向了城西某个方向。那目光中,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温情,只剩下如同万年寒冰般凝固的决绝。
有些债,必须要还。有些仇,必须要报。
只是,需要一种更稳妥、更不会玷污本心、不会牵连至亲的方式。
他将那本记载着“霉运符”的残卷深深藏起,也将那份被勾起的、冰冷的杀意,暂时封存于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