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晨露在蕨叶上凝出第九颗水珠时,小满终于给最后一缸豆芽浇完露水。
母亲掀开缸盖瞅了一眼:“今日种豆宜早,过了巳时阳气太盛,豆子要‘胎里热’。”
谷雨攥着瓦片练字,被娘用纱锤敲了脑壳:“学堂先生前日还夸你‘金’字写得周正,再不去要被戒尺打手心。”
小崽子撇着嘴往书包里塞炒米,眼尾却瞟着姐姐腰间的竹哨。
那是去年二姐用桂竹削的,能吹出山鹧鸪的叫声。
喝过照得见人影的粟米粥,母女俩背着竹篓准备钻进后山。
岭南的晨雾像浸了米浆的纱布,裹着草木腥气扑面而来。
小满踩过湿润的苔藓,裤脚很快洇出深绿色水痕,每一步都像踩在浸了水的棉絮上。
娘在前头挥着柴刀开路,刀刃砍在野槟榔树上,震落的青果砸在她斗笠上 “咚咚” 响。
小满立刻捡了塞进兜里,指尖沾着果皮渗出的乳白汁液:“阿娘,去年用这果子煮水,蚜虫真的少了半缸。”
“桃金娘花开时要再摘些。” 娘用刀柄拨开山姜叶,露出底下蜷成球的潮虫,“俚人说这果子煮水拌草木灰,比州府卖的砒霜引子还管用。”
她忽然驻足,鼻翼动了动:“小满,抓把土来。”
前方林隙间飘着缕缕灰雾,像极了二姐提过的 “桃花瘴”。
小满弯腰捧起湿土,凑近闻见股酸腐味,混着松脂的辛辣。
娘捏碎土块,见里头埋着半片腐烂的野芋叶:“是腐叶沤的浊气,不是瘴气。但小心些,绕道走石滩。”
母女俩踩着布满青苔的卵石过溪,忽然听见上游传来 “哗啦” 水声。
小满抬头,瞥见对岸竹林里闪过道靛蓝色影子 ,不是山鸡,是衣裳颜色。
娘按住她肩膀,示意噤声,却见那影子踉跄着撞断竹枝,跌倒在溪石间。
“是个后生仔!” 小满惊呼着跑过去,看衣着是个俚人少年,约莫和小满差不多大,高瘦挺拔的身姿仰卧在浅水处,蓝色裤腿卷至膝上,小腿上两个紫黑牙印渗着血珠,竹篓里的七叶一枝花散在了地上。
娘脸色骤变:“过山风咬的!快找半边莲!”
她迅速解下发带,在少年膝盖上方三寸处扎紧,指尖触到他腰间铜牌,蛇衔灵芝纹,正是俚人医者的图腾。
小满已在溪边草丛里找到开着淡紫色花的半边莲,嚼烂后敷在伤口上,苦得直皱眉:“阿娘,他眼皮在动!”
“水......” 少年喉结滚动,哑着嗓子呢喃,“葛根三钱,重楼......”
娘从竹篓里翻出干石斛,用竹筒接了溪水泡开,撬开他牙关灌下。
小满这才注意到他褡裢里露出的书页,边角磨得发毛,正是二姐在药铺帮忙收药时常翻的《岭南百草笺》。
“醒了就好。” 娘用芭蕉叶擦去他额角冷汗,瞥见他颈间螺壳香囊里露出的艾绒,“是峒寨的防瘴法子。你阿爹是峒主?”
少年挣扎着要起身,被娘按住:“别动,蛇毒未清。我是沈家娘子,这是我女儿小满。你叫什么?”
“阿岩。” 少年望着娘鬓角的白发,眼神忽然柔和,“您手上的茧子,像我阿姆编竹篓时磨的。”
此时晨雾已蒸成山岚,阳光透过叶隙在阿岩伤口上投下斑驳光影。
娘检查他小腿,见肿胀未蔓延,松了口气:“幸好咬的位置偏了。小满,去采些地胆头,煎水给他洗伤口。”
“我带了药。” 阿岩从腰间扯下皮囊,倒出些深褐色粉末,“火炭菌磨的粉,混着蛇莓汁晒的。”
他忽然注意到小满腰间的竹哨,眼睛一亮:“这是桂竹哨?能吹‘山鹧鸪唤伴’吗?”
小满来了兴致,把竹哨含在嘴里,吹出一串清亮的啼鸣。
林间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分不清是真鸟还是回声。
阿岩笑着点头:“是了,俚人猎人用这调子引山鸡。”
娘看着两人互动,转头望向溪对岸的红砂土坡:“阿岩,你识得这片地吗?我想种些豆子。”
俚人擅长在山里和水上过活,没有人比他们更懂了。
“这是‘金砂坡’。”
阿岩挣扎着起身,瘸着腿引路,腰间铜铃惊走草间小蛇,“红砂土掺了云开大山的铁砂,最宜豆科。”
他用柴刀剖开块赭石,金砂簌簌落入掌心,“阿爸说,百年前这里出过‘豆王’,一株结荚三百颗。”
娘蹲下捻土,指尖沾着细砂:“难怪俚人的山兰稻穗大如帚。”
她取出油纸包,里头是仅剩的金珠种,按 “一坑三豆” 埋下,间距正是阿岩比划的 “掌半指宽”,黑豆也按照此法埋下。
“洒这个。” 阿岩从篓底掏出黑菌粉,“火炭菌拌草木灰,防蝼蛄啃根。”
小满凑近嗅了嗅,被他用蕉叶扇开:“小丫子,这粉呛肺,当心喷嚏惊了山神!”
种完豆时,日头已爬过东山。
阿岩忽然指着天际的铅云:“申时三刻必有雨。阿婶,得赶在落雨前出林子,这坡地一湿就打滑。”
娘抬头看天,果然见西北角聚着灰黑色云团,像被揉皱的棉絮:“小满,帮阿岩背竹篓。阿岩,你走慢些,扶着我的肩膀。”
“使不得!” 阿岩推辞着,却因腿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小满慌忙扶住他胳膊,触到他袖下凸起的硬块 ,像是个竹制药盒。
三人刚拐过槟榔林,豆大的雨点已砸在树叶上。
母亲解开蓑衣披在阿岩身上:“别犟,你伤口沾了生水要溃烂。小满,把斗笠歪些,遮着阿岩的头。”
“阿娘您呢?” 小满看着娘被雨丝打湿的鬓角,有点担心。
“我这把老骨头经得住。” 娘笑着抹了把脸,忽然指着前方灌木,“小满,摘些野牡丹叶,垫在石板上坐会,休息下,省得阿岩沾了湿气。”
跌跌撞撞赶到山脚时,阿岩已疼得冷汗湿透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