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码头岸上人声鼎沸,货栈林立,各色商船鳞次栉比,装卸货物的号子声、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岭南大埠特有的活力与烟火气。
小满一手紧紧拉着谷雨,一手护着腰间的荷包,紧跟在前头开路的吴娘子身后。陈大嫂抱着孩子,孙嬷嬷则沉稳地跟在最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码头人多手杂,吴娘子经验老道,专挑人流稍疏的边沿走。
“瞧见没?那边,”吴娘子指着码头西侧一片临时搭起的棚区,“都是赶早市的山民,新鲜瓜果野菜,还有药材野味,价实!咱们先去那儿!”
棚区里果然热闹。竹筐、藤篓、蕉叶铺陈开来,青翠欲滴的菜蔬、带着泥土芬芳的薯芋、挂着露珠的山野果子琳琅满目。
伏末时节,正是岭南许多瓜果次第成熟的时候。小满一眼就看到黄澄澄的沙田柚堆成小山,虽然还不到最甜的时候,但个头已显饱满;青皮橄榄圆润可爱,是生津解渴的好东西;还有本地特产的杨桃,翠绿中透着微黄,切开来就是五角星形;更有一种被称为“蒲桃”或“水蒲桃”的果子,淡黄带粉,形似铃铛,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是解暑佳品。
“阿姐,买些橄榄和蒲桃吧?路上吃。”谷雨指着那筐青榄,小声建议,他嗓子还有些不适。
“好!”小满应着,蹲下身熟练地挑拣起来,和那皮肤黝黑的山民阿婆讨价还价。吴娘子在一旁帮腔,很快便以实惠的价格买下了一小袋青榄和一串水蒲桃。
“龙脷叶!新鲜的龙脷叶!”旁边一个老伯的吆喝声吸引了小满。只见他面前的蕉叶上,整齐码放着一捆捆深绿色、叶片厚实、边缘略带锯齿的草药,正是孙嬷嬷提过的龙脷叶。
“老伯,这龙脷叶怎么卖?润喉清肺怎么用?”小满凑上前问。
老伯见有识货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懂行啊!新鲜叶子捣出汁水,兑点土蜂蜜喝,嗓子疼、燥咳最管用!比枇杷膏来得快,还便宜!这一捆,五文钱!”
小满爽快地付了钱,将一捆散发着草木清气的龙脷叶小心放进背篓。陈大嫂也买了些本地特产的酸笋干和一种叫“鸡矢藤”的藤叶,说是回去煲汤祛湿。
买完果蔬药材,一行人又按陈大嫂的指点,去码头西头那家老字号药铺买了上好的枇杷膏。吴娘子则拉着小满进了一家杂货铺子,补充了些耐放的果脯、盐巴和针头线脑。
走出杂货铺,空气里飘来一股特殊的、带着草木灰烬气息的线香味。小满这才注意到,街巷间已悄然弥漫起一丝不同寻常的氛围。不少店铺门口开始悬挂一种用黄纸剪成的、形状奇特的符箓,上面写着“度幽”“解厄”等字样。一些妇人挎着篮子,里面装着纸钱、香烛和叠成元宝状的金银纸。沿江的石阶旁,更有一些老妇人在小心地削着宽大的蕉叶,旁边放着搓好的灯芯和一小块一小块的蜂蜡。
“呀,快中元节了!”陈大嫂恍然道,“瞧我这记性,在船上都忘了日子。七月十四鬼门开,咱们岭南这边,放水灯、祭孤魂的习俗可隆重了。”
“是哩,”吴娘子接口,“韶州这边靠近大江,放水灯渡孤的场面最大。听说今晚江边就要开始搭祭棚了,明后日更热闹。可惜咱们船明早就走,赶不上看了。”
谷雨好奇地看着那些削蕉叶的妇人:“阿姐,她们削蕉叶做什么?”
“做蕉叶灯,”孙嬷嬷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蕉叶轻,托得住小蜡烛,点上放入江中,顺水漂流,是为无主的孤魂野鬼引路,也是祈求平安。安南那边,也有类似的习俗。”
小满心中一动,岭南人笃信鬼神,敬畏自然,这中元节是除春节外最重大的祭祀节日之一。她想起家乡良德,此时家家户户也该在准备祭祖、烧衣包、放河灯了。一丝乡愁悄然掠过心头,但很快又被眼前码头的喧嚣驱散。
“哟,这不是沈谷雨吗?”
就在几人提着大包小包准备返回码头登船时,一个带着明显优越感、又有些熟悉的少年嗓音在身后响起。
小满和谷雨同时回头。
只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湖蓝色绸缎圆领袍、头戴同色幞头、腰系玉带的少年公子,正被两个青衣小厮簇拥着。他身量比谷雨高出些许,面容尚带稚气,但下巴微抬,眼神睥睨,正是良德县周县丞家的公子——周辰恩。
他依旧是那副鼻孔看人的傲娇模样,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把折扇,似乎想驱散暑气,却不知那身绸缎在闷热中更显累赘。
“周公子?”谷雨有些意外,但还是依礼拱了拱手。他虽不喜周辰恩的做派,但对方毕竟是县丞之子,又同是赴京赶考的童生。
“哼,”周辰恩用扇子点了点谷雨,目光扫过他身边衣着朴素、背着竹篓的小满,以及吴娘子等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仿佛嫌弃她们身上的“市井气”沾染了自己,“没想到在这人挤人的地方也能碰上你们。怎么,你们也坐船去长安?挤在哪个旮旯角里啊?”他特意强调了“旮旯角”。
小满一听这熟悉的、拽上天的腔调,心头那点乡愁瞬间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这小子还是这么欠揍”的熟悉感。她不怕他,一个县丞的儿子罢了,在良德或许能横着走,到了这韶州大码头,算个啥?更何况,她沈小满行得正坐得直。
“周公子好眼力,”小满不卑不亢,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我们确实坐船去长安,就在那边‘广济号’上。地方不大,但也清净。周公子想必是乘官船?走梅关古道上赣江,再换运河快船,那才叫气派舒坦,跟我们这‘旮旯角’自然不同。”小满故意点出了官民赴京路线的差异——官员及其家眷通常走更快捷、舒适的官方驿道和水路,有驿站接应,船也更好。
周辰恩被小满绵里藏针地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确实是跟着父亲安排的官船路线走,从良德先走陆路到韶州,然后在此换乘北上的官船,经梅关古道入江西,再沿赣江、鄱阳湖转入大运河,直抵洛阳,最后至长安。这路线不仅快,沿途驿站还能提供食宿便利,远非小满她们搭乘的、需要绕道的普通民船可比。优越感被戳破,让他有点恼羞成怒。
“哼,知道就好!”他哼了一声,强行转移话题,目光落在谷雨身上,语气带着点施舍般的询问,“喂,沈谷雨,你们家……那个透明的糖块,还有没有?就是凉茶味,还有茉莉花、菊花那些。”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直接讨要有点丢份,又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上次在你家铺子买的那点,早吃完了。味道……马马虎虎吧。哦,还有那个酸笋,上次带回去给我阿婆尝了尝,她……倒是多吃了两碗饭。”最后一句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小满差点笑出声。原来是糖块吃完了,酸笋也吃完了,阿婆喜欢?她太了解这种傲娇少爷的别扭心思了。想要就说想要,还非得绕个弯子,摆个谱。
“哎呀,真是不巧,周公子,”小满摊摊手,一脸“爱莫能助”的真诚,“那凉茶糖块是新做的,本就不多,船上这些天分给同舱的婶子们尝鲜,早就没了。酸笋嘛,路上怕坏,也没带多少,都吃光了。新的得等到了长安,找到地方安顿下来,重新开火才能做呢。”
她看着周辰恩脸上瞬间闪过的失望和强装的不在意,心里暗爽,又故意慢悠悠地加了一句:“不过嘛,既然周老夫人喜欢,等我们在长安安顿好了,做出新的,倒是可以托人给周公子您府上送些去?就是不知道您到时候在长安哪里落脚?官家子弟,想必是住在清贵的官驿或者同乡会馆吧?跟我们这些小民找的落脚处可不一样。”
这话又戳到了周辰恩的“痛点”。他父亲品级不高,进京后能否住进条件好的官驿还两说,很可能也得去挤同乡会馆。被小满这么一说,他只觉得脸上更挂不住。
“哼!谁稀罕!”周辰恩气呼呼地一甩袖子,“本公子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不过是看那糖块新奇,随口一问罢了!走了!”他转身就要走,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周公子慢走,”谷雨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礼节,拱了拱手,“长安再会。”
周辰恩头也不回,带着小厮快步离开,背影都透着一股“本公子很不爽”的气息。
“噗嗤……”看着周辰恩走远,吴娘子忍不住笑出声,“这小公子,脾气可真大!不过,小满妹子,你刚才那话可真是……解气!对付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就得这样!”
陈大嫂也笑着摇头:“大户人家的少爷,都这样。不过听他那意思,你做的糖块和酸笋是真好吃,连他家老夫人都喜欢。”
小满笑了笑,心里倒没真把周辰恩当回事。一个被宠坏的小少爷罢了,心眼倒也不算太坏,至少还记得他阿婆喜欢酸笋。
“走吧,东西买齐了,咱们也该回船了。再晚,船老大该催了。”孙嬷嬷提醒道。
一行人提着采购的成果,穿过依旧热闹的码头,向停泊着的“广济号”走去。
小满回头望了一眼江边那些正在准备蕉叶灯的老妇,空气中线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
中元将至,鬼门将开。她握紧了谷雨的手,心中默默祈愿:愿逝者安宁,愿生者平安,愿此去长安,一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