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宫城,中秋的月色清辉漫洒,将巍峨殿宇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朦胧的银霜。佳节氛围虽浓,却难以完全渗透进重重宫墙之内最尊贵的几处所在。
皇帝李珩在皇后宫中用了晚膳。案几上,一只小巧玛瑙碟子盛着几块晶莹剔透、内嵌翠绿薄荷叶的糖块,在烛光下折射出诱人光泽。
李珩信手拈起一块。薄荷叶脉络清晰,栩栩如生。放入口中,一股清冽凉意瞬间在舌尖化开,驱散油腻,紧随其后的纯净清甜,不腻不齁。
“嗯?”他微微挑眉,这滋味确实新奇爽口。
皇后温婉一笑:“陛下也觉得不错?这是今日工部员外郎陈夫人献上的节礼,唤作‘玉露’糖,听说是岭南那边的新巧物事,一路山长水远运来,着实不易。”
“岭南?”李珩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两个字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口中那清凉的甜味似乎带上了一丝复杂。
不久前,岭南快马送来的最后一批“丹枝”贡荔,犹在眼前。然而,言官痛陈贡荔劳民伤财之声犹在耳畔。他最终在那份停贡丹枝的奏疏上,批下了沉重的“准”字。
丹枝的甜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此刻却又尝到了岭南的糖霜。一种微妙的、带着讽刺的滋味蔓延开来。停贡了丹枝,这来自同一片土地的糖块,却以另一种方式悄然抵达御前。
他咽下糖,清凉感滑入喉咙,心情却未清爽。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附和:“嗯,是挺远。味道……尚可。” 语气平淡,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与无奈。
慈宁宫暖阁,气氛切宁静祥和。年迈的太后静养。宫灯柔和,安神香氤氲。一只相似的玛瑙碟子放在榻边小几上,盛着“玉露”糖。
寒露身着得体宫装,正轻手轻脚为太后更换温热的参汤。动作沉稳利落。当她目光扫过碟中糖块旁一张不起眼的小笺,上面简略写着“岭南良德县新巧糖食”,她的动作,连同呼吸,都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
岭南良德县!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她沉寂的心湖中猛然炸开!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酸楚和思念瞬间冲上喉头,眼眶猛地发热。
良德!那是她的家乡!是她魂牵梦萦却再难踏足的故土!阿娘是否还在那开云山脚下的小院里操劳?小妹……小弟……他们如今是什么模样了?是否也在院中,望着这同一轮清冷的圆月?这糖……竟是来自良德县?是家乡哪位手巧的人做出来的新东西?
“寒露……” 太后略带沙哑的慈和声音传来。寒露猛地回神,几乎是凭借着刻入骨髓的宫廷礼仪和极强的自制力,才迅速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脸上瞬间恢复恭敬温顺,快步趋近榻边,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太后娘娘,您醒了?参汤刚温好,您用一点?”唯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宽大袖袍下正微微颤抖。
太后并未立刻接汤,目光被那晶莹糖块吸引,兴致盎然:“这糖块,看着倒别致。陈夫人进货去了?”太后随口一说, “拿来哀家瞧瞧。”
“是。”寒露应声,动作依旧轻柔平稳,将玛瑙碟子捧到太后眼前。烛光下,糖块玲珑剔透,薄荷叶青翠欲滴。太后拿起一块细看:“果然巧思。这叶子,跟活的一样。”说着便要将糖放入口中。
寒露的心轻轻一提。她连忙温声劝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太后娘娘,这糖瞧着是清甜之物。只是……”她微微垂首,声音更轻缓些,“太医晨间刚来请过脉,说您脾胃仍需温养,甜物不宜多用,尤其这临睡前。奴婢瞧着,您今日已用过甜羹,不若……先尝尝这参汤?或者,奴婢给您备一盏清淡的桂花蜜水润润喉?” 她的话语既点明了太医的嘱咐,又给了太后台阶,眼神里是真诚的担忧。
太后动作停住,看着寒露那张写满小心与关怀的脸,无奈地笑了笑,放下了糖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这孩子,心细如发。罢了,哀家听你的。就喝参汤吧。”
寒露心中一暖,连忙奉上参汤,看着太后小口啜饮。她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沉静的玉雕。然而,那“岭南良德县”几个字,连同碟中糖块的模样,已深深烙入脑海。对太后,她是发自肺腑的感激与敬爱。若非太后当日出手相救,她早已身陷泥淖。这份恩情,让她待太后如同至亲。
月光温柔洒入暖阁。寒露将所有翻腾的思乡之情,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化作更沉静的力量。她不知道这糖出自何人之手,更不知与自己有何关联。它只是来自家乡的一个新奇物件,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紧锁的心门,让她在这举目无亲的深宫,尝到了故乡泥土的苦涩与微甘。活下去,站稳脚跟,守护好改守护的人……她将无尽的思念与无声的叹息,尽数咽下,融入这中秋宫苑无边的静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