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小满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坐在待客厅的凳子上心绪如同乱麻。
萧翊的援手来得太快太及时,虽然解了燃眉之急,却也让小满深感人情债重,不知日后该如何偿还。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哑奴忽然动了。他没有看小满,而是转向院子里那棵最大的老槐树方向,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沉的、仿佛夜枭般的古怪音节。
这声音极其轻微,若非屋内寂静,几乎难以察觉。
小满和众人都是一怔,不解地看向他。
然而,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老槐树浓密的枝桠阴影里,仿佛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一个身影!
那人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劲装,身形矫健,动作轻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
他脸上似乎做了简单的伪装,看不真切具体容貌,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充满警惕和野性的眼睛。他对着哑奴极快地点了下头,同样用几个古怪的音节回应。
哑奴也点了点头,然后才转向惊得目瞪口呆的小满等人,他无法说话,便用手指了指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又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小满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人……是郎岩的人!她以为自从上次后,他把人都撤走了。没想到他还是人安排在她身边暗中保护!哑奴显然知道他的存在,甚至能与他沟通!
那黑衣人几步走到小满面前,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山林猎手般的敏捷和警惕。
他抱拳,用带着明显岭南俚人口音的、压得极低的官话说道:“沈姑娘,受惊了。少峒主早有吩咐,我便在左近护卫。方才那些税吏,我已看在眼里,若真逾矩,自会出手。此等人物,不足为惧。”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颤:“郎岩……他……他什么时候……”
“少峒主自有安排,姑娘安好便是。”黑衣人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小满身上,语气陡然加重:“只是近日长安不太平,恐有大变故,远比这些小吏凶险。这是少峒主反复叮嘱的。姑娘切记,紧闭门户,多备粮水,非必要莫出门。真有急事,”他朝哑奴偏了偏头,“让他寻我便是,我就在附近。”
说完,他再次对哑奴颔首,身形一闪,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老槐树的阴影,再无踪迹。
厅堂内一片死寂。
哑奴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发黑的饼子。小满认出那是岭南的蕉叶饼,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哑奴忽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所有人屏住呼吸,只听见远处崇仁坊方向,传来断断续续的驼铃声。那铃声本该在酉时闭市前消失,此刻却在禁夜的长安城里,像条偷偷爬行的毒蛇。
“是粟特人的九鸾铃。”赵大的声音里带着颤音,“他们竟在禁夜后行走……”
哑奴忽然跃到窗前,掀起一角窗纸。小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月光下,三辆蒙着毡布的马车正穿过作坊不远的官路上,车轮碾过的声音里,混着金属碰撞的轻响。
“是兵器。”谷雨的声音里带着破音的青涩,“我听见了甲片响。”
小满攥紧了银袋,只觉掌心全是冷汗。萧翊给的银子还带着温热,郎岩的暗哨却在提醒她,这看似太平的长安城里,早已埋好了火药引子。
“春杏,”她忽然转头,“明日把萧公子送的银子分作两半,一半换成铜钱,藏在米缸底下。另一半……”她顿了顿,“换成胡商的金豆子,缝在贴身的衣袋里。”
“姑娘为何要换金豆子?”春杏不解。
“因为……”小满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轻声说,“当长安的铜钱买不到粮食时,胡商的金豆子或许能买到一条生路。”
堂外传来老槐树的沙沙声,像是无数密语在枝叶间流淌。小满摸向怀里的蜡丸碎片,忽然想起郎岩曾说过的话:“长安城的月亮,照不亮岭南的山路。”
小满转过身看着无所适从的两个丫头吩咐着:“柳枝翠柳,明日你们在每个水缸里撒把艾草,封盖时用新棉纸糊三圈。”她转向啊娘,语气软下来,“娘,到时候您带着谷雨把地窖清理出来,去年腌的酸笋坛子挪到东墙根,腾出地方放粮食,谷雨注意些腿脚。”
“哎,知道了。”母亲摩挲着围裙角,忽然伸手替小满理了理歪掉的发簪,“你阿爹当年进山打猎前,也总让我把盐罐子埋在灶台底下,说是山鬼闻不得咸味儿。”她眼角皱纹里凝着担忧,却在触到小满掌心薄茧时忽然笑了,“我家阿满,到底长成能护着娘的大树了。”
小满没有说什么,笑了笑。
她深吸一口气,嗅到空气中隐约的硝烟味——那不是错觉,是从大明宫方向飘来的,不知哪家作坊在锻造铁器。火苗,或许早已在这些看似寻常的夜里,悄悄烧透了长安的坊墙。
“都去歇着吧。”小满转身将油灯芯挑高些,跳动的火光将她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比平日高大许多,“明日午前,我要看到所有水缸都装满,粮柜底下垫上青砖。赵大,后半夜你与哑奴轮班守夜。”
众人散去后,小满抬头看向窗外,老槐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远处不知何处传来更夫打更声,梆声里混着隐约的马蹄疾响,像是惊雷前的闷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