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与萧翊踏回院中时,日头已爬至中天,毒辣得像要把青石板地面烤出焦痕,脚底板挨着鞋底子都能觉出烫意。
榕树下的长凳上坐着个中年男人,藏青色棉布直裰浆洗得挺括,同色方巾裹着发髻,腰间革带虽普通,却系得端端正正——他坐姿不算板正,背脊没绷得笔直,却也没塌着腰,手肘自然搭在膝头,指节轻轻摩挲着革带铜扣,那股子规矩劲儿,是寻常百姓学不来的。
目光看着散漫,扫过院子时却没漏过半点动静,落到作坊方向时,眼尾悄悄顿了两秒,连里头传出的瓷碗轻碰声似都听进了耳里。
这般打扮做派,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官府里有体面的长随,虽无官身,却揣着官家的体面。
由于玉露糖销量锐减,蔗糖与蜂蜜价又涨了两成,惊蛰一早便让柳枝去各村传话,往日来帮工的村妇们暂且歇工,等货栈这边有了眉目再唤她们来。
但是此刻作坊里也并不冷清,只剩惊蛰、柳枝和翠柳和萧晴主仆几人闷头忙。
惊蛰正用细布擦瓷瓮,布巾划过釉面的声响都透着静。
柳枝蹲在石槽边洗木勺,水花溅在青石板上,没一会儿就被热气蒸干。翠柳则在归置剩余的原料,蔗糖块用油纸裹着码在竹筐里,蜂蜜罐倒空了大半,只罐底沾着层琥珀色的稠浆。萧晴她们都打打下手。
空气里飘着甜中裹着焦涩的糖浆残味,混着豆制品发酵的淡酸,在闷热里慢慢散着,反倒添了几分寂寥。
小草还像条小尾巴似的黏着哑奴,见小满回来,眼睛“唰”地亮了,小手悄悄抬了抬,想朝她挥,可瞧见小满只对她弯了弯眼,便跟着萧翊走向那陌生人,没像往常那样过来摸她的头,喊她“小草儿”,亮着的眼睛瞬间就蒙了层雾,小手攥紧了哑奴的衣角,小嘴撅得能挂住小油瓶儿,连肩膀都垮了半截。
哑奴没说话,粗糙的大手轻轻落下来,指腹蹭过她细软的发顶,动作有点僵,却慢得很,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无声地顺着她的背。
那官家下人见两人进来,没急着起身,等萧翊走到三步外,才缓缓站直了,脸上堆着笑。
对着萧翊不卑不吭的拱手时,手臂弯度都透着分寸:“这位想必就是萧公子?小人周荣,是周县令身边的长随。”
萧翊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神色没半点波澜。
“我家老爷得知公子来良德,心里记挂着,”周荣接着说,语气稳得很,没带半分虚浮,“只是今日衙里要审流民案,还得批夏粮的文书,实在抽不开身。特命小人来传句话,明日午时,请公子过府一叙,也好让老爷尽尽地主之谊。”话里没多提渊源,却句句透着“心腹”的稳妥。
萧翊眼尾轻轻动了下,心里早转了好几圈——是念着父亲的旧情?还是想探他为何来这小地方?面上却没露半分,只淡淡应:“有劳周管事跑一趟。烦请回复周叔父,萧翊明日准时赴约。”
“哎,小人一定带到。”周安又拱了拱手,目光扫过小满时,只像扫过院中的榕树似的,没多停半秒,随即笑着补了句,“来时石清兄弟已给小人指了路,就不劳烦公子姑娘相送了。”
说完对着萧翊再行一礼,转身走得稳健,藏青色的身影没入院门外的树荫里,自始至终没多看院里其他人一眼。
萧翊望着那身影消失,指尖才慢慢松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半瞬,又很快舒展开。
他没多说什么,只对小满低声道了句“我回房片刻”,便走向东厢房,木门“吱呀”一声轻合,之后便没再开过。
不知是在想明日见周县令该说些什么,还是这官家的邀约,勾着他念起了长安,念起了父亲。
小满望着那扇关紧的门,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压下心里的沉郁。
她知道自己在这也帮不上萧翊,便转身进了作坊。
金花早按捺不住了,像只闻着鱼腥味的猫儿,凑过来扯了扯小满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八卦的劲儿:“满妹子,咋回事啊?县太爷家的人咋突然找萧公子?是不是他在北边惹了啥天大的麻烦?不然县太爷咋会亲自让人来传?”
说着眼睛亮得很,既带着点担心,又有点看热闹的兴奋。
小满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拿起个空簸箕翻过来,指尖划过竹篾的缝隙,检查有没有破洞,随口敷衍:“别瞎猜,就是萧公子父亲的旧识,过来打个招呼而已。”
官场的事多一句都容易惹麻烦,她不想多说。
“旧识?县太爷是他家旧识?”金花眼睛瞪得更大了,追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小满打断。
“金花,”小满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空陶罐,“你怎么又回头了?哎,不管你,既然回了就先把那些罐儿擦了吧,等我把货栈的事理清楚,再跟你说。”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货栈的亏空、原料的价钱,哪有心思细讲萧翊的来历。
金花见她神色认真,没半点糊弄的意思,只好撇撇嘴,嘟囔了句“神神秘秘的”,转身拿起布巾去擦陶罐了,布巾拍在罐身上,声响都带着点不服气。
小满走到作坊门口,倚着门框望向院外。
天色是种发闷的苍蓝,像被一层热雾蒙住,连太阳都显得有些模糊,只把热气一股脑往地面压,远处的稻田都被蒸得变了形。
院角那几株芭蕉,宽大的叶片蔫蔫地耷拉着,连最顶端的新叶都没了精神。
空气像凝住了似的,没一丝风,只有蝉在榕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知了知了”的声儿裹着热气,听得人心烦意乱。
“这天……”小满喃喃着,指尖碰了碰门框上的木纹,“闷得喘不过气,估摸着这两日就得下暴雨。”
岭南的夏天,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能冲散暑气,却也常带着山洪的险。
她的思绪又飘回了货栈——玉露糖卖不动,北货的路子断了,南货又因流民堵路,运到镇上都难。
铺子每日的房租、伙计的月钱,一样都不能少。
阿远和金花再能干,也没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她离开的几个月,账目的亏空、库存的底数、常往来的客户有没有变……
这些都得尽快弄明白,不然这日子没法撑下去。
小满深吸了口闷热的空气,转身回了作坊,对惊蛰道:“阿姐,把近三个月货栈的账本,还有进货出货的单据都找出来,我看看。”
然后又转向柳枝和翠柳,语气定了些,“你们去清点库房的存货,不管是糖、蜜,还是之前剩下的北货,都列个详细的单子,连碎了的瓷碗都得记上。”
惊蛰应了声“好”,擦了擦手上的水,转身去里屋翻账本,木柜开合的声响在静里格外清晰。
柳枝和翠柳也没耽搁,拿起竹笔和纸就往库房走。
小满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目光又飘到院里——哑奴不知从哪找来了几根柔韧的青草茎,坐在石阶上编着,草茎在他粗糙的指缝里翻飞,没一会儿就显出个蚱蜢的雏形,翅膀处还细心拧了个小褶皱,时不时抬眼看看小草,见她盯着蚱蜢,嘴角悄悄弯了点。
福安和赵大在修后院的竹篱笆,赵大握着斧头劈竹片,福安则蹲在地上,用麻绳把松动的篱笆绑紧。
陈伯和阿娘、萧夫人从田里回来了,衣襟都被汗浸得透了,贴在背上,母亲手里还攥着把刚摘的青菜,三人坐在屋檐下歇脚,陈伯端着粗瓷碗喝水,水流过喉咙的声响都听得见。
谷雨撅着腿,陪着女女在榕树荫下玩小石子,女女把石子摆成小房子的形状,谷雨在一旁慢慢指点着。
每个人都在试着好好活,试着扛过这乱糟糟的世道。
小满握了握拳,指节微微泛白,心里那点沉郁慢慢化成了劲。
她得尽快找到出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些陪着她的人。
而明天萧翊见周县令的结果,说不定会带来些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