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和石清带着那卷泛黄的地图离开时,院门外的青石板还沾着雨后未干的潮气。
小满站在廊下,望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目光追了好远。
萧翊的长衫下摆被风掀起一角,他走得稳,偶尔侧头跟身侧的石清说句什么,石清便点头应着,手里紧紧攥着地图。
昨日萧翊说起漕运计划时的模样还在眼前,他指尖点在地图上的漕运线路,语气里藏着几分笃定:“若能打通这条线,你家货栈的货,往后就能走水路往南去,避开陆路的兵灾。”
那时小满心里便揣了点盼头,可此刻望着两人背影消失在巷口,那点盼头又像是被风吹得晃了晃,沉了些。
她正发怔,巷口忽然传来“嘎吱嘎吱”的牛车声,混着金花清脆的喊叫声:“小满!看啥呢?快上车!”
小满回过神,只见金花和阿远驾着辆旧牛车过来了。
牛车的木轮上裹着层泥,车辕边挂着个竹编的饭篮,阿远稳稳扶着车把,牛头上的缰绳松松垮垮,老黄牛慢悠悠地甩着尾巴,蹄子踏在青石板上,留下几个湿印。
金花早掀着车帘跳了下来,她穿件米色粗布短褂,腰间系着块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还攥着顶旧草帽,额角沾着细汗,一走近就拉着小满的胳膊往车上拽:“别愣着啦!路上跟你细说铺子的事,再晚些日头更毒了!”
小满被她拉着上了牛车,车板上铺着层干草,坐上去软乎乎的。阿远甩了甩缰绳,老黄牛“哞”了一声,慢悠悠地往城外去。
雨后初晴的日头确实毒辣,刚过辰时,阳光就像泼下来的热油,晒得人皮肤发疼。
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土腥味,混着路边杂草被晒蔫的气息,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
路旁的芭蕉林长得茂盛,宽大的叶子却都耷拉着,叶尖挂着的水珠被晒得很快蒸发,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金花把草帽往头上一扣,又拿着另一顶给小满递过去,自己则使劲扇着手里的草帽,风都是热的,扇了半天也没降几分温。
“小满,我跟你说,这段日子的生意啊,真是一言难尽。”金花的语速飞快,带着点焦虑,“金丝豆芽和赤玉豆芽还算撑得住,价钱压得低,街坊邻居谁家都得吃口菜,每天能走个两三筐,赚不了多少,但好歹有进项。”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帽的边缘,“豆腐乳和虾酱,酸笋也还行,都是些老主顾,知道咱们家的味道正,隔三差五来打一罐,就是新客少得很。”
说到肉酱,金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也低了些:“肉酱就难了。前几日去买肉,掌柜的说肉价又涨了两文,以前一斤肉能做三罐肉酱,现在只能做两罐,要是还卖以前的价,就得亏本,涨了价吧,没人买。这几日就做了五罐,到现在还剩三罐呢。”
牛车碾过一个小土坡,颠了一下,金花扶着车板稳住身子,语气里添了几分愁绪,连扇草帽的动作都慢了:“最糟心的还是‘玉露’。你还记得不?去年这时候,周边几个县的铺子都来咱们家拿货,有时候一天能发十几罐,光是玉露的盈利,就够咱们三个多月的开销。可现在……唉,最后一次收到外县铺子的信,还是两个多月前,说路上不太平,不敢再进货了。这兵荒马乱的,谁还有闲钱买这金贵玩意儿尝鲜?咱们铺子里存的那八罐,罐口都快落灰了,我昨天掸灰尘的时候,看着都心疼。”
小满默默听着,手里攥着那顶没戴的草帽,指尖把草帽的麦秆捏得有些变形。
玉露糖是她琢磨出来的,用料比寻常糖精细多了,添加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的好物。
熬糖的时候得守在灶边,火大了会糊,火小了熬不出晶莹的质感,光是熬糖就得大半天。
货栈靠玉露打响了名气,不少人专程来买,现在却成了烫手的山芋。
她望着车外掠过的田地,地里的庄稼长得不算好,有几处田埂还塌了,想来也是受了雨水的影响,心里就更沉了些。
牛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良德县城门口。
刚进城门,小满就觉出了不一样。
往日这个时辰,街上该是热热闹闹的,卖早点的摊子还没撤,杂货铺的伙计在门口吆喝,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街串巷。
可今天,街上静了不少,叫卖声稀稀拉拉的,只有对面米铺前排着长长的队,队伍里的人都背着布袋子,脸上带着焦急,偶尔有人往前探着身子,问前面的人:“今天米价没涨吧?”
街上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一看就是逃难来的。
良德县的本地人大多身材不算高大,常年在田里干活,皮肤是那种被太阳晒透的古铜色或是小麦色,夏天都穿轻薄的葛麻短衫裤,要么赤脚,要么踩着木屐,走起来轻快。
可那些逃难的人,普遍身材高些,皮肤也白些,只是白得没有血色,带着风霜的憔悴。
他们大多穿着北地式样的旧布衫,料子厚重,哪怕这么热的天,也把领口、袖口扣得严实,有的衣服上还沾着泥点或是撕破的口子,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小满看见一个妇人抱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小孩,小孩的脸蜡黄,嘴里小声哭着,妇人一边拍着小孩的背,一边四处张望,眼神里满是慌乱。
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蹲在屋檐下,手里夹着根快灭了的烟,望着街上的人流发呆,眼神麻木得像块石头。
还有个老人,拄着根木棍,慢慢走着,时不时弯腰捡起地上别人掉的饭粒,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空气里除了往常的烟火气,还多了些汗味、霉味,甚至还有点淡淡的药味,让人心里发堵。
“唉,这逃难的人越来越多了,米价一天一个样,再这么下去,咱们的豆芽都快卖不动了。”金花也看到了街上的景象,叹了口气,指了指米铺的队伍,“你看对面,昨天排队才到巷口,今天都快排到咱们货栈门口了。”
牛车在“沈家货栈”门前停下。
货栈的门面是两间宽的,木头门板漆成了深褐色,上面挂着块牌匾,写着“沈家货栈”四个黑字,牌匾边角的油漆有些淡了。
铺板还紧闭着,金花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串钥匙,找出那把铜锁的钥匙,“咔哒”一声,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铜锁“啪”地开了。
阿远上前,帮着金花把铺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堆在旁边的墙角。
推开铺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淡淡的豆制品发酵的酸味,像是刚出缸的黄豆,混着酱料的咸香,里面还带着点花椒的麻味,最上头是玉露糖的清甜,只是因为久没开门,那甜味闷在空气里,少了些鲜活。
铺面不算大,也就两丈宽,三丈深,却收拾得井井有条。
靠墙摆着一排半人高的木货架,货架是阿远爹做的,打磨得光滑,没有毛刺。
货架下层摆着四个宽口竹筛,每个竹筛都蒙着湿润的白纱布,纱布下面是绿油油的豆芽,有的刚冒尖,有的已经长到寸许长,透着新鲜劲。
竹筛旁边放着个瓦罐,罐里装着清水,罐口搭着块棉布,是用来给豆芽浇水的。
货架中层码着十几个陶罐,每个陶罐都用红纸贴着标签,写着“豆腐乳”“虾酱”“肉酱”,字迹是小满写的,娟秀又工整。
陶罐的盖子都盖得严实,只在盖沿处垫了层油纸,防止漏气。
货架最上层,摆着八个玻璃罐——那是在吴货郎那淘来的,据说是从江南运来的,当时花了不少钱,现在看着还很透亮。
每个玻璃罐里都装着玉露糖,有的是裹着桃花瓣的粉色糖块,有的是掺着薄荷的浅绿色糖块,阳光从门缝里透进来,照在糖块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好看得很。
只是罐体上依稀可见些许浮尘,用手指一抹,就能沾到细细的一层灰,显是许久未曾动过了。
小满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玻璃罐的表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沾到的细尘让她心里一阵惋惜。
“我先把货卸下来。”阿远的声音打断了小满的思绪。
他转身走出铺子,把牛车上的竹筐搬下来,每个竹筐里都装着新鲜的豆芽,还有几罐刚做好的豆腐乳。
他扛着竹筐的样子很结实,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汗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把竹筐放在货架下层,小心翼翼地掀开纱布,给豆芽浇了点水,动作很轻柔,像是对待什么宝贝。
金花则拿起墙角的鸡毛掸子,习惯性地掸着货架上的灰尘,掸到中层的陶罐时,动作慢了些,怕把陶罐碰倒。
“要我说,这玉露就不该再做了,费料费工还占地方!”她的声音里带着抱怨,手里的鸡毛掸子挥得更用力了,灰尘在阳光里飞舞,“不如多发点豆芽实在,豆芽成本低,还好卖,每天都能有现钱进账,总比看着这些糖罐发愁强。”
阿远刚放下手里的竹筐,听到金花的话,立刻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憨厚地反驳,“话不能这么说,玉露是咱们货栈的招牌啊。以前人家说起沈家货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玉露,要是没了招牌,咱们铺子跟别家的杂货铺有啥两样?人家凭啥还来咱们家买东西?”
“招牌?不能当饭吃的招牌有啥用?”金花柳眉倒竖,停下手里的活,转过身看着阿远,嘴角往下撇,“现在是什么光景?兵荒马乱的,能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你看对面米铺排的队,人家买米都要抢,谁还会花钱买糖吃?咱们这几个月盈利这么少,再这么下去,铺子都要开不下去了!”
“可……”阿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小满打断了。
小满走到账台后,账台是个旧木桌,桌面上有几道划痕,是以前算账时不小心划的。
她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账本,账本的封面是蓝布做的,边角已经磨损,里面的纸页有些发黄。
她翻开账本,从上个月开始看起,上面记着每天的进项和开销:初一,卖豆芽两筐,赚十二文;初二,卖豆腐乳一罐,赚八文;初三,无进项……翻到最后,这个月的盈利加起来,才够付半个月的房租和他们三个人的工钱,剩下的连买原料的钱都不够。
正如金花所说,玉露的销售几乎停滞,其他进项也只是勉强维持。
小满合上书,手指在账本封面上轻轻摩挲着,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很坚定:“金花姐,阿远哥,你们别争了。玉露……暂时确实难卖。”
她抬眼看向货架最上层的玻璃罐,眼神里满是认真,“这是咱们沈家货栈的根,但是现在原料进不来,玉露少了咱们货栈就真的没特色了。现在难,不代表以后也难,等兵荒过去了,总会有人记得咱们的玉露。”
她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街上那些面有菜色的逃难者,心里有了个主意:“这样,豆芽和酱菜的量可以适当增加,豆芽每天多泡两筐,豆腐乳也多做几罐,咱们可以多走几家街坊,问问他们要不要。另外……”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看看能不能进些更便宜顶饱的杂粮,比如玉米面、红薯面,这些东西逃难的人肯定需要。或者……我们自己做些粗粮饼子试试?用玉米面做,加些盐,顶饱又便宜,应该能卖出去。”
金花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比如粗粮饼子没做过,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可阿远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金花看了看阿远,又看了看小满坚定的眼神,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手里的鸡毛掸子又开始掸灰尘,动作却慢了些。
正在这时,铺子斜对面的当铺门口,两个身影吸引了小满的注意。
那当铺的门面比货栈小些,门口挂着个黑色的幌子,上面写着“裕丰当”三个字,幌子有些破旧,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门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背影高大沉默,穿着件熟悉的粗布衣衫,袖口处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旧布——是哑奴!小满心里一动,最近忙,就下大雨那天见着他,这几天都没看到人。他怎么在这里?
而走在哑奴身边的另一个男子,身形挺拔,比哑奴还高些,穿着件靛蓝染的俚人特色短褂,短褂的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精壮的手臂,手臂上有几道浅浅的疤痕,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的侧脸轮廓很硬朗,下颌线清晰,柔和。眼神里带着一股山林般的野性,却又透着沉稳。
不是郎岩又是谁?!
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有只兔子在胸口乱撞,几乎要脱口喊出“郎岩”的名字,可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郎岩怎么会突然来良德县城?还和哑奴在一起?他们去当铺做什么?是遇到难处了,要当东西换钱吗?无数个疑问瞬间涌上心头,让她脑子都乱了。
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脚刚踏出铺子门口,又赶紧收了回来,怕被他们发现。
她紧紧盯着那两个人,只见郎岩正侧头对哑奴说着什么,眉头皱着,神色凝重,嘴唇抿成一条线,像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
哑奴则微微点头,手里攥着一个深蓝色的布包,布包鼓鼓的,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把布包弄坏。
过了一会儿,郎岩拍了拍哑奴的肩膀,哑奴点了点头,两人转身,朝着街东头走去。
街上的人很多,他们走得不算快,却很快就汇入了人流中,转进一个巷口,再也看不见了。
小满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本沉甸甸的账本,账本的边角被她捏得变了形,指节都泛了白。
她的心跳得还是很快,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很响。
小满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账本,不管怎么样,现在最要紧的是货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