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沈家院落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小满攥着那截冰冷的黑鸢羽毛,站在哑奴居住的那间窄小厢房门口,犹豫了片刻,终于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房里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凳,衣物叠放得整整齐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和草药混合的气息,那是哑奴自己采来治疗旧伤的味道。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仿佛处处透着不同。
小满没有点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目光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到什么,是更多的黑鸢羽毛,还是其他能与郎岩联系起来的证据?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铺上。枕头摆放的位置似乎有些歪斜。
她走过去,伸手探入枕头下方,指尖触碰到了一小块硬硬的、冰凉的东西。
那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入手沉甸甸的,木质细腻,上面用简洁而古老的线条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黑鸢,鸟喙尖锐,眼神凌厉。
木牌的边缘已经摩挲得十分光滑,显然被人长期佩戴或把玩。
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透不过气来。
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彻底破灭。
哑奴,他真的是郎岩的人。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融入夜风的脚步声。
小满猛地转身,心脏狂跳。
哑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遮住了廊下透进来的那点微光。
他显然没料到小满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昏暗的光线下,他惯常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了然,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小满,看着她手中那块无法辩驳的木牌。
小满举着木牌,声音因压抑着震惊和一丝被欺骗的愤怒而微微发抖:“这个……你怎么解释?自从从长安回来后,你时不时就会消失不见,还有前几日,在县城,你和郎岩……”
哑奴沉默着,那双总是低垂掩饰的眼睛,此刻在黑暗中竟亮得惊人。
他没有试图辩解,也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举动。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小满,单膝跪了下去。
这是一个俚人战士表示效忠和请罪的最高礼节。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着小满的视线,然后抬起手,指向小满,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最后做了一个保护的姿势。
他的动作缓慢而清晰,那双粗糙的大手在空中划出的轨迹,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他在说:我是为你而来,保护你,是我的使命。
小满看懂了他的“话”,心中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酸楚和无奈的情绪。
原来如此……
原来这几个月的安稳,背后一直有另一双眼睛在默默守护。
而这份守护,源自于那个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人。
“是郎岩让你来的,对吗?”小满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疲惫,“从你被我买下开始,就是他安排的,是不是?”
哑奴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他无法说出过程的曲折,他本是郎岩家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因一次任务失败落入敌手,被折磨后辗转卖到人牙处,郎岩尚未找到他时,他便被小满买下。
郎岩得知后,索性将错就错,让他留在小满身边,既全了他的忠义,也给了小满一份暗中的保障。
小满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她明白了,郎岩在用他的方式,笨拙而又固执地守护着她。
这份情意,太重,也太让她无力承受。
她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哑奴,这个沉默如山为她挡过无数次明枪暗箭甘愿跳下江水救她的汉子。
她不能继续装作不知道,不能再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带着目的的守护。
“你起来吧。”小满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哑奴依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沉默。
“你回去。”小满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回到郎岩身边去。告诉他,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沈小满,不需要这样的保护,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情意。”
哑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小满,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涌上了清晰可见的焦急和反对。
他用力地摇头,抬手想要比划什么。
小满打断了他,语气坚决,甚至带着一丝冷硬:“我的话,说完了。你替我传话给他: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他,本就殊途,不必再强求。让他……保重。”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消散在夜风里,却带着千斤重量。
哑奴定定地看着她,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岩石。
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压抑的晦暗。
他明白了小满的决心,也读懂了她那份不愿亏欠、更不愿给予希望的倔强。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小满几乎以为他会违抗命令。
最终,他再次深深地看了小满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小满心头一颤,有忠诚,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然后,他猛地一抱拳,对着小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战士般的决绝。
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再试图“说”什么,哑奴转身,高大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小满站在原地,听着那细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哑奴那张硬板床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黑鸢木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终究,还是亲手斩断了这条线。心口某个地方,传来细密而清晰的疼痛。
翌日清晨,沈家货栈。
小满强打起精神,像往常一样来到货栈。
一夜未眠,她的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坚定。
有些路,既然选择了,就只能走下去。
货栈里比往日略显嘈杂,几个穿着破烂面带惊惶的外乡人正在柜台前,用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官话,焦急地向伙计打听往更南边去的路线和粮价。
“……真的守不住了吗?潼关啊!那可是长安的门户!”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吏模样的人声音发颤,脸上满是绝望。
“千真万确!”另一个商人打扮的接口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消息已经炸开了!葛大将军二十万兵马……没了!全军覆没!潼关……失守了!叛军骑兵旦夕可至长安城下!完了,长安完了!……怕是要完了!”
“轰——!”
小满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潼关失守!长安门户洞开!
她手中的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木珠散落一地。
她猛地冲上前,抓住那个商人的胳膊,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尖利:“你说什么?!潼关失守?!消息确凿?!”
那商人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连点头:“确凿!确凿!我们一路南逃,到处都是溃兵和难民,消息早就传开了!朝廷……朝廷怕是已经准备西迁了!”
长安!萧翊的父亲!
小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起了萧翊提起他父亲时,那深藏在眼底的忧虑和无奈。
他被迫南下,与他父亲天涯相隔,如今……
她不敢再想下去。
“金花!看好货栈!”小满丢下一句话,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提起裙摆,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货栈,朝着城西桂花巷的方向,发足狂奔!
街道上的人群、摊贩在她眼中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萧翊!告诉他!必须立刻告诉他!他必须知道这个天崩地裂的消息!
她从未跑得如此之快,肺部火辣辣地疼,风刮在脸上生疼,但她顾不上了。
她只知道,那个现在看似冷静坚韧,实则背负着整个家族命运的家伙,此刻或许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残酷的噩耗。
而她,必须第一时间,赶到他的身边。
桂花巷的院门近在眼前。
小满几乎是撞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冲进院子,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朝着正房的方向嘶声喊道:
“萧翊!萧翊!不好了!潼关……潼关失守了!长安……长安危在旦夕!”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劈开了桂花巷小院短暂的宁静,也必将掀起更猛烈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