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失守,皇帝幸蜀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良德县彻底传开,恐慌如同无形的网,笼罩了街巷市井。
米价一日三跳,盐价更是高得离谱,往日里还算充裕的货架,肉眼可见地空荡起来。
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说叛军不日即将南下的,有说各地节度使即将拥兵自立的,更多的则是拖家带口,想方设法往更南,更偏僻的地方迁徙,或是疯狂囤积一切能囤积的物资。
沈家货栈的生意,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反而显出几分异样。
谷雨坐镇铺面,应对着那些前来打听消息或是试图购买囤货的街坊,他腿脚不快,但言语温和,条理清晰,倒也稳住了不少老主顾。
小满则更多时间留在后院,与金花和惊蛰一起,带着翠柳,柳枝,将陈伯从潭垌乡和附近村落带回的山笋,野菌仔细分拣,晾晒,又将一些品相稍次的布匹,杂货清点出来,准备按谷雨的建议降价处理,回笼资金。
“阿姐,这是这几日的账目。”
谷雨将一本册子递给小满,眉头微蹙,“零散售卖所得,勉强支付日常开销和工钱。四时楼王叔那边的订单,量也减了三成。若再没有大宗的进项,下个月恐怕就……”
小满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心头沉重。
她明白谷雨的未尽之语。“我知道。陈伯那边还在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多收些山货。另外……”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萧翊那边,或许有条路子,能弄到些……紧俏的货。”
谷雨眼睛微微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担忧地看着小满:“阿姐,萧大哥的路子……稳妥吗?如今这光景,官府查得严。”
“风险自然有。”小满没有隐瞒,“但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我们小心些便是。”
她看着弟弟清瘦的脸庞和那双与自己相似的带着忧虑却努力保持镇定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和责任感,“货栈这边,你多费心。外面若有什么风声,立刻告诉我。”
桂花巷小院的气氛,比沈家更为凝滞。
萧老夫人几乎足不出户,诵经声日夜不绝。萧夫人强打精神操持家务,但时常对着北方垂泪。萧晴也变得异常安静,常常抱膝坐在廊下,一坐就是半天。
萧翊变得异常忙碌,常常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夜不归宿。
石清跟在他身边,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
小满每隔一两日便会过去看看,送些自家种的菜蔬或是新做的点心,虽不能缓解她们心头的巨痛,却也多少是一份慰藉。
这日午后,小满提着一篮新摘的,水灵的芥菜来到桂花巷。
春喜接过篮子,眼圈微红地低声道:“小满姑娘,您有心了。夫人刚刚睡下,这两日总是睡不安稳。”
小满点点头,放轻脚步,正准备去厢房看看萧老夫人,却见萧翊从正房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布直裰,眼底带着血丝,面容有些憔悴,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看到小满,微微颔首。
“你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送些菜过来。”小满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头莫名一紧,“事情,还顺利吗?”
萧翊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安静的院落,示意小满走到院子角落那棵开始挂果的龙眼树下。
“黄千户那边,松了口。”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第一批货,是五百石陈米,夹杂在一些普通的山货里,从雷州那边过来,走水路,五日后到良德下游三十里的老鸦渡。”
五百石陈米!小满心头一跳。
这在平时不算巨量,但在如今粮价飞涨的时候,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以引起官府的注意。
“老鸦渡?那里河道复杂,芦苇丛生,倒是……隐蔽。”小满沉吟道,“如何交接?可靠吗?”
“那边有黄千户安排的人接应,伪装成寻常渔户。我们的人负责在渡口接手,然后分散运走。大部分会由黄千户的人处理,我们负责其中一小部分,大约五十石,通过货栈,散给几家信得过的米铺。”萧翊语速很快,条理清晰,“这是试探,也是黄千户看看我们的能力和……胆量。”
五十石,目标小,不易引人注目,但若出事,也足够他们喝一壶的。小满明白,这是投名状。
“货栈这边,我会安排好。五十石米,分散出去不难。”小满冷静地分析,“只是运输途中,风险最大。官府设卡盘查,还有可能遇到水匪溃兵。”
“石清会带几个可靠的人负责运输,走陆路,绕开主要关卡。路线我已经勘测过两次。”萧翊眼神沉静,显然已做了充分准备,“但凡事总有万一。小满,货栈那边,一旦米运到,必须立刻分散,不能有任何滞留。”
“我明白。”小满重重点头,感觉手心有些冒汗。
这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正的行动。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萧翊和小满立刻停止了交谈,神色恢复如常。
进来的是福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目光在院内一扫,落在萧翊身上,脸上堆起笑容,上前拱手道:“这位可是萧书吏?小人是城中庆丰粮行李东家府上的管事,姓钱。听闻萧书吏在卫所当差,我家东家想请萧书吏过府一叙,不知可否赏光?”
庆丰粮行?良德县最大的粮商之一?小满心中一动,看向萧翊。
萧翊神色不变,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拱手还礼,语气平淡:“钱管事客气了。不知李东家寻萧某,所为何事?”
钱管事笑容可掬,话语却带着试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闻北边不太平,这粮食行市波动得厉害。我家东家想着,萧书吏在卫所消息灵通,或许……能指点一二?当然,绝不会让萧书吏白忙活。”
这是闻到味了?还是黄千户那边走漏了风声?小满的心提了起来。这些地头蛇的鼻子,比狗还灵。
萧翊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钱管事,萧某只是卫所一小小书吏,负责些文书往来,这等军国大事,行市波动,实在不甚了然。恐怕要辜负李东家的美意了。”
钱管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依旧维持着客气:“萧书吏过谦了。既然如此,那小人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翊一眼,又扫了一眼旁边垂首而立的小满,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钱管事消失在门口,小满才松了口气,低声道:“他们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萧翊目光深沉,望着院门方向,冷冷道:“未必是察觉了这批货。只是我频繁出入卫所,又与黄千户去了雷州,他们自然会多想。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施压。或者,想分一杯羹。”他转头看向小满,眼神凝重,“计划不变,但要更加小心。庆丰堂在这个时候找上门,绝非偶然。”
夜幕降临,小满回到沈家,心中依旧萦绕着庆丰堂管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萧翊凝重的表情。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那颗微凉的珍珠。
萧翊此刻在做什么?是在规划五天后的路线,还是在应付卫所里可能的暗箭?
突然,她听到院墙外似乎传来几声有节奏的,类似鹧鸪叫的鸟鸣声,重复了三次。
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猛地想起,似乎是以前哑奴与郎岩联络时用过的暗号!
她的心骤然收紧。
郎岩?他还在附近?他想做什么?
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但那鸟鸣声再也没有响起。
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或者是……某种警告与提醒。
难道郎岩也知道了什么?
俚人在山林水泽间眼线众多,消息灵通,他是否察觉了萧翊的漕运计划?
他是想提醒她危险,还是……另有图谋?
小满的心乱成一团。
哑奴的离去,郎岩若即若离的存在,萧翊步步惊心的计划,还有虎视眈眈的庆丰堂……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就在这时,她听到隔壁房间传来谷雨压抑的咳嗽声,以及阿娘起身倒水的细微响动。
她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无论如何,五日后老鸦渡的那批米,必须安全接手分散。
这是第一步,绝不能出错。
她吹熄了油灯,躺回床上,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她仿佛能听到水流的哗哗声,以及那隐藏在芦苇深处,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交接。
而远在桂花巷的萧翊,此刻正对着一张简陋的舆图,指尖点在“老鸦渡”三个字上,眼神冰冷而坚定。
石清肃立在一旁,低声道:“公子,都安排好了。只是,庆丰堂那边?”
萧翊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必理会。水越浑,对我们未必是坏事。只要我们手里的网,足够结实。”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告诉下面的人,万一……万一事有不谐,优先保全自身,尤其是……沈家那边,不能受牵连。”
石清重重抱拳:“是,公子!”
夜色浓郁,掩盖了所有的密谋与暗涌。
良德县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不安的躁动中,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未知的风暴。
老鸦渡的芦苇,在夜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