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鸦渡的夜,被浓稠的黑暗和压抑的闷热包裹。
河风穿过茂密的芦苇丛,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流水声,也掩盖了潜行者的脚步声。
萧翊带着石清和另外三名精干伙计,如同鬼魅般隐在渡口废弃渔棚的阴影里,目光紧盯着漆黑的水面。
约定的时辰已过,水面却依旧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河泥的腥气和水草腐烂的味道,混合着几人身上紧张的汗味。
“公子,会不会有诈?”石清压低声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刃上。
萧翊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对岸模糊的轮廓和四周随风摇曳的芦苇。
“再等一刻。”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但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黄千户的人,按理说不敢耍花样,但这等私运之事,变数太多。
就在众人神经绷到极致时,河面深处终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有节奏的摇橹声。
一点微弱的灯火,在芦苇荡缝隙间若隐若现,如同鬼火。
“来了。”萧翊低语,示意众人准备。
一条吃水颇深的中型篷船缓缓靠向废弃的简易码头。
船头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并未打火把,只是借着微弱的星光,对着萧翊的方向做了几个手势,正是约定的暗号。
萧翊回以暗号。
船上的汉子松了口气,低声催促:“快!卸货!”
石清立刻带人上前,与船上下来的人一起,动作迅捷地将船上装载的用麻袋紧紧捆扎的米包搬上岸。
麻袋上都沾染着鱼腥味,伪装成普通的渔获杂货。
五百石米,分量不轻,在寂静的夜里,只能听到沉重的喘息和麻袋摩擦的窸窣声。
一切似乎异常顺利。
米包被迅速转移到岸边准备好的几辆加装了夹层的独轮车上,用茅草和杂物掩盖好。
“萧书吏,剩下的尾款……”那戴斗笠的汉子凑近,低声道。
萧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递了过去。
那汉子掂了掂,揣入怀中,抱拳道:“后会有期!”说罢,便指挥船只迅速离岸,消失在茫茫夜色和芦苇丛中。
“走!”萧翊没有丝毫耽搁,立刻下令。
石清在前探路,三名伙计推着独轮车,萧翊断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沿着预先勘测好的崎岖难行的小路,向良德县城方向摸去。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老鸦渡不到二里地,即将转入一片相对茂密的林地时,异变陡生!
前方探路的石清猛地停住脚步,打出一个急促的危险手势!
几乎同时,道路两侧的树林和草丛中,骤然亮起十数支火把,将昏暗的小路照得如同白昼!
“官府拿人!私运漕粮,罪同叛逆!统统拿下!”一个粗豪的声音厉声喝道,伴随着兵刃出鞘的铿锵声,二三十名手持刀枪身着号衣的官差如同从地底冒出,瞬间将萧翊几人团团围住,堵死了前后去路!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色冷厉,正是良德县衙的捕头,姓韩。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辆看似装载杂物的独轮车,冷笑道:“萧书吏?真是好雅兴,深更半夜来这荒郊野渡运‘山货’?”
萧翊心头剧震,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怎么会?!
路线是精心挑选的,行动如此隐秘,官府怎么会精准地埋伏在这里?!是黄千户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庆丰堂?!
他脑中飞速旋转,面上却强自镇定,拱手道:“韩捕头误会了。萧某确是受友人所托,运些日常用度之物,并非漕粮。捕头若不信,可当场查验。”
“查验?”韩捕头嗤笑一声,“等到了县衙大牢,自有你查验的时候!来人,拿下!车辆货物,一并扣下!”
官差们轰然应诺,持械逼近。
石清和三名伙计瞬间绷紧了身体,眼神决绝,准备拼死一搏。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萧翊心知,一旦被拿下,人赃并获,不仅他自己性命难保,更会牵连黄千户、小满乃至整个沈家!
他握紧了袖中暗藏的匕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准备下令突围,哪怕血溅五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仿佛狼嚎又似猿啼的唿哨,陡然从众人侧后方的密林深处响起,划破夜空!
这声音充满了野性和警告的意味,让所有官差动作一滞,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
紧接着,不等韩捕头反应过来,密林中传来一片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嗖嗖”声!
“噗噗噗!”
数十支箭矢,并非瞄准人身,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在了官差们脚下的土地上、以及他们手中的火把上!
力道奇大,箭簇深深没入泥土,火星四溅,好几支火把被直接射灭或击落在地!
“有埋伏!”
“是俚人的吹箭!小心!”
官差们一阵大乱,慌忙举刀格挡,寻找掩体,阵型瞬间散乱。
韩捕头又惊又怒,厉声呵斥试图稳住手下。
趁此良机,萧翊虽不知来者是敌是友,但求生本能让他当机立断,低喝一声:“走!”
石清反应极快,猛地将一辆独轮车推向最近的官差,阻碍其行动,同时手中短刃出鞘,护住萧翊侧翼。
三名伙计也奋力推车,试图冲破因混乱而出现的缺口。
“拦住他们!”韩捕头气急败坏地大喊。
然而,林中的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专门射向试图追击的官差脚前和持火把的手臂,精准得令人胆寒,有效地迟滞了他们的行动。
黑暗和密林成了最好的掩护。
萧翊几人拼尽全力,借着这突如其来的援助和地形的熟悉,终于冲出了官差的包围圈,一头扎进更深的黑暗之中,丢弃了行动缓慢的独轮车和大部分米粮,只勉强带走了两小袋。
身后,官差的怒吼声俚人诡异的唿哨声和零星的箭矢破空声交织在一起,渐渐远去。
不知狂奔了多久,直到确认身后再无追兵,几人才在一片隐蔽的山坳里停下来,扶着树木剧烈喘息,浑身都被冷汗和露水浸透。
萧翊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心脏仍在狂跳。
他望着来路的方向,眼神惊疑不定。
那出手相助的……是俚人?
是郎岩?
月光勉强透过云层缝隙,洒下一片清辉。
就在这时,前方一块巨岩的阴影下,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身形挺拔,穿着靛蓝俚人服饰,面容在月色下半明半暗,正是郎岩。
他手中还握着一张造型古朴的硬弓,眼神如同寒星,冷冷地落在萧翊身上。
“郎少峒主?”萧翊站直身体,心中警惕并未放松。他拱手道,“方才……多谢出手相助。”
郎岩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岩般的冷硬:“庆丰堂买通了县衙刑名师爷,得了消息。他们不仅要你的货,还要你的命,顺便……嫁祸给我们黑石峒,挑起汉俚争斗,他们好坐收渔利。”
萧翊心中一凛,果然是他们!好毒辣的计策!
郎岩继续道,目光锐利如刀:“萧翊,你走的这条路,是悬崖峭壁。没有我们俚人的眼睛,你在岭南,寸步难行。”
萧翊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直视着郎岩:“少峒主想要什么?”
“合作。”郎岩言简意赅,“你们汉人的路子,我们俚人的地利。粮食,盐铁,药材,山里也需要。五五分成,我们保你水路山路畅通。”
月光下,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冷静锐利,一个野性深沉,空气仿佛凝固。
萧翊知道,与俚人合作,风险巨大,无异于与虎谋皮,汉官若知,更是大罪。
但经历了今晚的生死一线,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单凭他自己和黄千户那并不稳固的关系,在这错综复杂的岭南,难以成事。
郎岩的提议,是危机,也是转机。
沉默良久,萧翊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决断:“好!合作。”
没有击掌,没有盟誓,在这幽暗的山坳里,两个本该对立阵营的男人,因为共同的敌人和利益的驱使,达成了一个危险而脆弱的同盟。
翌日,小满在货栈后院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账本,一夜未眠让她眼圈发黑。
直到萧翊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然而,当萧翊将昨夜老鸦渡的惊险,以及最后与郎岩达成的合作协议平静地道出时,小满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握着账本的手指微微颤抖。
官府埋伏,庆丰堂的毒计,生死一线,郎岩出手,合作……
每一个信息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后怕于萧翊昨晚的险境,愤怒于庆丰堂的不择手段,而最后……郎岩。
又是他。
在她一次次明确拒绝,划清界限之后,他再次以这样一种强势的,无法拒绝的方式,介入她的生活,不,是介入了她和萧翊共同维系的这条危机四伏的道路。
他救了萧翊,她应该感激。
可他提出的合作,将萧翊将沈家货栈与黑石峒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这让她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欠他的,似乎越来越多了,多到她不知该如何偿还,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你……答应了?”小满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萧翊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复杂的眼神,心中了然,低声道,“小满,形势比人强。没有俚人的帮助,我们下一次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郎岩……他至少,目前看来,目标与我们一致。”
小满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她知道萧翊说的是事实,理智告诉她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可情感上……
她只觉得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不是不懂郎岩的心意,也不是不感激他的数次相助。
可正是这份沉重的情意和如今这更加纠葛的利益关系,让她感到窒息。
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却不得不接受他的帮助,这让她觉得自己无比卑劣。
“我……我知道了。”小满最终只是低声应了一句,转过身,假装继续看账本,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货栈这边,我会配合。”
萧翊看着她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小满与郎岩之间的纠葛,也明白她此刻的复杂心情。
但他无法苛责,乱世之中,生存和达到目的有时不得不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来自于一个对自己喜欢抱有别样心思的“敌人”。
就在这时,货栈前堂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惊讶的阻拦声。
紧接着,后院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满头大汗,正是平日里负责打听消息收些零散山货的孩子——杨阳。
他看到小满和萧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嘶喊道:
“小满姐!萧公子!不好了!官兵……官兵把潭垌乡给围了!说……说他们勾结俚人,私藏漕粮!陈伯……陈伯他们都被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