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斜挂西天，将牛车的影子拉得老长。
阿远甩着鞭子，老牛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车轮吱呀呀地碾过土路，载着小满和谷雨从县城回潭垌乡。
刚到院门口，一股清甜的果香便混着炊烟味飘了出来。
推开木门，小满和谷雨都愣住了。
院子里，红艳艳的丹枝果散落得到处都是，像撒了一地的红宝石。
小满娘和惊蛰带着翠柳，柳枝正坐在小凳上，手脚麻利地摘着果梗上的叶子。
小草和女女两个小人儿挤在一堆果子旁，吃得满脸满手都是黏糊糊的汁水，活像两只偷吃到鱼的小猫。
姐姐！谷雨哥！小草眼尖，丢下啃了一半的果子就扑了过来。
她踮着脚，把手里刚剥好的，还带着凉意的一颗浑圆丹枝递到小满嘴边，眼睛亮得惊人，“快吃！甜！”
小满心里一软，蹲下身，就着那小手轻轻咬破果壳。
冰凉的汁水地在嘴里炸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清甜瞬间裹住了舌头。
那肉晶莹剔透，滑嫩无渣，甜得恰到好处，一下子就把满身的燥热和疲惫都冲散了。
“真甜！”小满笑着揉了揉小草的脑袋。
小满娘抬头看见他们，脸上笑出深深的褶子：“下午去开云大山看豆地，见那棵老丹枝红透了，再不摘就让鸟啄光了。”
她指着满地的红果，“今年多亏陈伯伺候得勤，瞧这果子，又大又红，没几个虫眼。”
蹲在墙角修补箩筐的陈伯抬起头，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实的笑，没说话，眼角的皱纹却都舒展开来。
谷雨早已蹲下捡起几个大的，麻利地剥开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赞叹：唔……真不错！
小满挑了三捧最大最红的，用洗净的芭蕉叶仔细包好：“阿娘，明日我去县里，给萧夫人她们捎些尝尝。北边来的，怕是没吃过这等新鲜的丹枝。”
该当的，该当的。陈氏连连点头，萧夫人她们也不易。
晚饭是简单的粟米粥配咸菜，但因着丹枝的余味，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饭后，小满回到自己小屋，在油灯下摊开账本。货栈的流水依旧紧巴巴，但比前阵子宽裕了些。
萧翊借着“采办协调”的便利，陆续运回不少东西。
粮食，盐块，还有些本地少见的种子和制糖的材料。
惊蛰带着两个丫头，已经开始用新到的料试做改良的玉露糖。
往里加了其他的干花和少许药材汁，做成半透明的“花药糖块”，天热时卖得挺好。就是本钱太高，不敢多做。
小满的目光落在手边那本页面发黄的，边角起毛的《齐民要术》上。
她轻轻翻开，就着昏黄的灯光，寻找着萧翊带回的那些新奇种子的记载。
“占城稻”、“番薯”、“木棉”……都是岭南少见的东西。
“要是真能成，乡里人的日子或许能好过些？”她暗自思忖。
潭垌乡地薄，若这些种子真如书上说的那般好，倒值得一试。明日见了里正，或许该提一提。
第二日天蒙蒙亮，晨雾还没散尽。小满提着那包丹枝，和谷雨又坐上阿远的牛车。
金花今日也在车上。最近她都没有去货栈，今日难得碰到她。
刚坐下，她就凑到小满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藏不住的羞喜：“小满，过几日等我表哥村丹枝摘完，我和阿远……要成亲了！”
小满一愣，眼睛瞪得溜圆，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轻轻捶了她一下：“好你个金花！回来那么久！我还道要等到秋收呢！恭喜你了！”
她是真心为好友高兴。阿远哥人老实肯干，待金花也好，再般配不过。
坐在车辕上的阿远听见动静，回头望着金花嘿嘿傻笑，憨厚的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喜气。
谷雨也探过头来打趣：“阿远哥，往后可要好生待金花姐，不然我们可不依！”
阿远忙不迭点头，脸涨得通红：“一定！一定！”
车厢里满是快活的气息。金花拉着小满的手，忽然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带着不解和惋惜：“小满，你说，郎岩少峒主他……那般看重你，人也英武，俊朗，对你们家也好，你怎么，就不点头呢？
小满脸上的笑意淡了淡，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和伤感。
她反手握住金花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目光投向车外掠过的田垄和远山，声音轻得像叹息：金花，不是不愿……是不能。
她没法跟金花说清那道横在汉家女和俚人峒主之间的鸿沟。
世俗的眼光，身份的差异，族群的隔阂，还有她心里那份无法回应的，也承载不起的情意。
金花看着她怅然的侧脸，似懂非懂，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不再多问。
牛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里，吱呀呀地驶进了渐渐醒来的良德县城。
把丹枝送到桂花巷后，萧夫人和萧晴果然对这岭南鲜果赞不绝口，连萧老夫人脸上也见了点笑模样。
小满心里踏实了些，又去货栈处理了些杂事，嘱咐了谷雨几句。
近午时分，她想着去西市扯几尺好布，给金花添妆。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此起彼伏。
经过庆丰堂那气派的门脸时，她下意识瞥了一眼，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只见庆丰堂里头，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高大背影正对着门口，和那李掌柜站在一处。靛蓝短衫，兽筋束发，身姿挺拔如岩，不是郎岩是谁？！
他怎会在此？还是在庆丰堂！小满的心直往下沉，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庆丰堂是他们的死对头，前番诬告，围乡，都是他们在背后搞鬼。
郎岩心知肚明，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嘴里说的，另有她不知道的隐情？又或者，庆丰堂许了他什么难以拒绝的好处？
小满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郎岩与李掌柜看似相谈甚欢的背影。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庆丰堂金漆招牌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方才因丹枝和金花婚事生出的那点暖意和轻松，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沉甸甸的疑虑，不安，和一丝……冰凉的，被背叛的预感。
街市依旧喧嚣，她却像独自站在无声的风暴眼里。
回到货栈，小满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见惊蛰急匆匆地从后院作坊出来，手里拿着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
“小满，你来得正好。”金花将油纸包放在柜台上展开，里面是几块颜色浑浊，形状不规则的糖块，“这是今早杨阳从市上买回来的，说是庆丰堂新出的‘玉露糖’。”
小满拈起一块细看，糖质粗糙，隐约能看见未化开的糖渣，闻着有股焦糊味。她轻轻掰开，断面更是参差不齐。
这……这也敢叫玉露糖？谷雨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嗤笑，“连胡记的都不如。”
金花摇头：“价钱倒是便宜，只有咱们的一半。听说李掌柜特意请了师傅仿制，可就是做不出咱们糖块的那个透亮劲儿。”
小满将糖块放回纸上，若有所思：“他们这是铁了心要跟咱们打对台。”
“可不是，”金花忧心忡忡，“虽说做得不像，可价钱便宜，难免会抢走些客人。”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李掌柜摇着扇子踱步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伙计，抬着个木箱子。
“沈掌柜，”李掌柜笑容可掬，“李某特意送来些新制的糖块，请沈掌柜品评品评。”
他说着让伙计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包糖块，包装竟与沈家货栈的有七八分相似。
小满面色不变：“李掌柜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李掌柜摇着扇子，“就是觉得沈掌柜独门生意做得辛苦，李某想分担分担。”
他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若是沈掌柜肯将制糖的诀窍告知一二，庆丰堂愿意分三成利给贵号。”
小满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的：“李掌柜说笑了，小号哪有什么诀窍，不过是按古法慢慢熬制罢了。”
“沈掌柜这是不肯给李某这个面子了？”李掌柜收起扇子，脸色沉了下来。
“做生意各凭本事，”小满不卑不亢，“李掌柜若是觉得糖块好卖，大可自己研制。”
李掌柜眯起眼睛，正要说话，忽听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李掌柜好兴致。”
郎岩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目光扫过那箱糖块，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庆丰堂这是要改行做糖铺了？”
李掌柜脸色一变，随即又堆起笑：“少峒主说笑了，不过是些小玩意儿。”
“既知是小玩意儿，何必劳师动众。”郎岩迈步进门，看也不看李掌柜，径直走到柜台前，拿起一块沈家的花药糖块对着光细看，“这糖做得精细，不愧是沈掌柜的手艺。”
他转向李掌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李某若是闲得慌，不如好生打理粮行生意。这制糖的买卖……不适合庆丰堂。”
李掌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强笑道：“少峒主说的是……”
他狠狠瞪了小满一眼，带着伙计悻悻离去。
郎岩这才看向小满，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庆丰堂的糖块，卖不动。”
小满一怔：“少峒主怎么知道？”
“尝过。”他言简意赅，“不及沈家万一。”
他说得坦然，小满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个人，明明与庆丰堂往来，却又在关键时刻维护沈家。明明是个俚人峒主，却对糖块品评得头头是道。
“多谢少峒主解围。”她最终只能轻声道谢。
郎岩微微颔首，转身欲走，却在门口顿住脚步：“庆丰堂……不止想做糖块生意。”
他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小满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疑云更浓。郎岩这话是什么意思？庆丰堂还在谋划什么？
忙过了几日，小满终于得空去找里正。
里正家院子里，陈茂才正蹲在地上查看小满带来的几样新种子。占城稻谷粒细长，番薯藤苗鲜嫩，木棉籽乌黑发亮。
“这些都是萧书吏从外头弄来的？”陈茂才拈起一粒稻谷，对着光仔细端详。
小满点头：“萧公子说，占城稻耐旱，产量也高，番薯不挑地，荒山坡上都能种，木棉絮能纺线织布，比麻布暖和。”
陈茂才沉吟良久：“这些都是好东西，只是乡民们没见过，怕是不敢试种。”
“我阿娘答应先在自家地里试种一季，”小满道，“若是收成好，再推广不迟。”
“这倒是个稳妥的法子。”陈茂才终于露出笑意，“若是真能成，倒是乡里人的造化。”
从里正家出来，小满心里轻松了些。若能把这些新作物引进来，乡民们或许能多一条活路。
回到沈家，她看见惊蛰正带着两个丫头赶制新一批花药糖块。透明的糖体里，干花和药材清晰可见，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今早王掌柜派人来，说这糖块在四时楼卖得极好，让再多做些。”惊蛰擦着额角的汗，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
小满拈起一块对着光细看，糖块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其中舒展的花瓣。“既如此，下批再多做三成。只是用料务必精细，宁可少做，不能砸了招牌。”
“我省得。”惊蛰点头，“只是庆丰堂那边……”
“不必理会。”小满淡淡道，“他们的糖块，成不了气候。”
她走到窗前，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
李掌柜的仿制品虽然便宜，但品质粗劣，终究上不了台面。
这花药糖块，靠的是真材实料和精细工艺，不是谁都能仿得来的。
然而小满的轻松没能持续多久。傍晚时分，谷雨从码头回来，神色凝重。
“阿姐，”他压低声音，“我听说庆丰堂从雷州运来大批粮食，价钱比市价低了两成。”
小满心中一凛：“他们哪来这么多粮食？”
“说是从雷州大粮商那里直接调的货，”谷雨道，“我瞧着不对劲，特意去打听了，那些粮袋上……印着官仓的标记。”
“官仓？”小满倒吸一口凉气，“他们敢动官粮？”
“说不准，”谷雨摇头，“也可能是从官仓合法采买的。但这个时候大批运粮来，分明是要打压市价。”
小满默然。
若是官仓放粮平抑物价，自是好事。
可若是李掌柜借机囤积居奇，这背后的水就深了。
她忽然想起郎岩那日的话：“庆丰堂……不止想做糖块生意。”
原来如此。
糖块不过是幌子，粮食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在如今这粮价飞涨的时节，谁能掌控粮食，谁就能掌控整个良德县的市场。
“阿姐，咱们怎么办？”谷雨忧心忡忡，“若是粮价被打压下去，咱们那些新作物的种子……”
“不急，”小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且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明白，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庆丰堂此举，意在垄断粮市。
一旦得逞，不仅沈家货栈难以为继，整个良德县的百姓都要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