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岩带来的交易刚落地,沈家货栈后院就炸了锅。
陈伯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正拍着个年轻伙计的后脑勺:“毛手毛脚的!当归要垫油纸,潮了卖不出去,你赔啊?”
新请来的伙计嘿嘿笑两声,赶紧把油纸往筐底塞。
里屋烛火亮着,惊蛰笔尖戳了戳账本,抬头瞪翠柳:“昨儿收的杜仲,你再数数,账上一百二十斤,库里怎么就一百一十八?”
翠柳咬着嘴唇扒拉算盘,柳枝在旁边急得直搓手:“我再算一遍!是不是漏记了?”
前院更热闹,小满举着块写满字的木牌,跟围着的乡民解释:“王婶,您那袋红薯能换半斤盐,多拿十斤,再给您块胰子。”
陈茂才在一旁帮腔:“大伙信得过沈家,就别犹豫,这规矩错不了。”
乡民们嗡嗡应着,有几户转身就回家取粮去了。
可这热乎劲没撑过三天,就凉了半截。
这日大清早,隔壁县城的张呈和李记的李顺就堵在了货栈门口。
张呈搓着手,指节发白,开口时眼神飘到门外:“沈掌柜,对不住,往后你们家的货,我们接不了了。”
小满手里的账本“啪”地砸在柜台上,:“张老板,咱们合作也有一年半载了,现在怎么突然说不接就不接?”
两位老板皆是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最终只含糊道:“沈掌柜,实在对不住,我等小本经营,也有难处……庆丰堂,如今几乎包揽了码头大半的货运,价格压得低,我们……唉!”
剩下的话,尽在不言中。
庆丰堂利用其资金优势,垄断运输渠道,抬高了所有竞争者的成本,或直接迫使其退出。
张茂叹口气,凑过来压低声音:“庆丰堂压价压得狠,我们不跟他们走,迟早得倒闭。沈掌柜,您……您多担待。”
两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满盯着他们的背影,手指攥得发疼。
没等她缓过劲,采买的伙计跑回来,满头大汗:“掌柜的,完了!香茅和糖霜要么没货,要么涨了五成价!”
小满心里一沉,即时就往德馨香料铺跑。
王德见了她,赶紧拉到后巷,左右瞅了瞅,还把巷口的破筐子踢过来挡了挡:“沈丫头,不是我不帮你,庆丰堂的人昨天还来巡了,说谁给你常价供货,就砸谁的铺子。人家背后有人,我这小铺子,经不住折腾啊!”他塞过来个油纸包,“就这点香茅,你先拿着用,多的真没有了。”
小满捏着那包香茅,走回货栈时,腿都软了。
更糟的还在后面。
没过几天,谷雨从外头回来,踏进货栈门口,脸白得像纸:“阿姐,庆丰堂到处挂红布,山货八折卖,还说咱们货栈要关门,货品掺假!”她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邻县那两家小贩,托人带话说不来了,怕货砸手里。”
小满扒着柜台往外看,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连平时常来串门的老主顾都没影了。
她靠在木板上,喉咙发紧,李掌柜没耍阴招,可这用资本压人的法子,比诬告还狠,半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而此时的黑石峒的议事厅里,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一位白胡子长老猛吸口旱烟,烟锅往石板上一磕,火星溅到坐在他隔壁后生的兽皮裤上:“阿岩!外面都传沈家要垮了!咱们采的药材,打的皮子,要跟着烂在库里?”
岩豹手按在腰间的猎刀上,指节攥得泛青:“少峒主,交情不能当饭吃!全峒几百口人等着米下锅,雨季快到了,过冬的盐铁还没着落呢!”
“清水峒都找上门了,”另个年长的头人搭话,“说用盐铁换咱们的货,价钱公道,总比吊在沈家这棵歪脖子树上强!”
支持郎岩的几个年轻人想开口,郎岩却抬手按住了。
他站起身,火光在他眼底跳,目光扫过满屋子人:“我问大伙三个问题。”
议事厅瞬间静了,只有火塘里的木柴噼啪响。
“第一,庆丰堂以前压咱们的价,怎么一听说咱们跟沈家合作,就肯让三成利?是突然转性当善人了?”
“第二,清水峒去年还跟咱们抢猎场,把我们的人的腿都打断了,现在突然好心给盐铁?是怕咱们冻着饿着?”
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沉下来:“第三,今天咱们为了点现钱,背了跟沈家的约,往后还有哪个汉人商号敢跟黑石峒打交道?咱们‘信’字当先的名声,要不要了?”
长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郎岩又道:“沈家是被打压,不是倒了。他们有粮种、有种植的法子,这才是能让咱们子孙不挨饿的根本。”
他看向长老,语气软了些,“阿叔,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沈家还打不开销路,我亲自去清水峒道歉。但这一个月,咱们的货,只能给沈家。”
长老盯着火塘看了半天,终于闷哼一声:“行,就信你这一回。”
货栈的日子越来越难。
库里的货堆得快顶到梁了,账上的钱却见了底。
小满把钱都拿出来,还是不够付伙计工钱。
小满娘看在眼里,趁夜里翻出个木盒,把里面的银簪,银镯包好,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当铺。
“阿姐,这样下去真撑不住了。”谷雨翻着账本,眼圈通红。
小满揉着发疼的眉心,声音哑得厉害:“硬拼不行,得找新销路……萧翊要是在就好了。”
“吱呀——”
此时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凝滞。
萧翊率先迈了进来,风尘仆仆,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可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跳跃着一簇如释重负的亮光,仿佛穿透层层阴霾,终于窥见了一丝天光。
“小满,陈伯。”他的声音因连日奔波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定力量。
随即,他侧身让开。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瞬间吸引了院内所有的目光。
来人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月白色杭绸圆领袍,袍角绣着精致的暗纹,腰束玉带,坠着一块成色极佳的翡翠。
一张脸生得甚是俊朗,剑眉斜飞入鬓,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带着三分玩世不恭的笑意。
尤其那双眼睛,灵动有神,顾盼间闪烁着机灵和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仿佛世间万事皆不足虑。
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少爷派头,但这派头却不惹人讨厌,反而因其眉宇间的明朗和洒脱,让人心生好感。
他的目光在堆满货物的院子里扫过,非但没有惊讶,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里反而掠过一丝极快的属于商人的精明评估。
他几步走到一堆茯苓前,毫不讲究地蹲下身,拈起一块掂了掂,又凑到鼻尖闻了闻,动作随意却带着内行的精准。
小满抬头望去,先是一愣,待看清那张许久未见却依旧鲜明生动的脸庞时,眼中的阴霾如同被强风吹散,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连日来压在心头巨石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身影撬动了一丝缝隙。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久别重逢:
“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