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看这天色,怕是‘打风柴’要来了。”谷雨揉着受过伤的腿,来到门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声音里带着担忧。
他的腿伤好了后,似乎也有了些毛病,这腿就像提前知道了一样,下雨前两天就得疼上那么一会。
小满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远处天际那抹令人不安的色彩,眉头紧锁。
她刚从田埂上回来,鞋沿还沾着湿泥。
自己和村里人试种的番薯地和那几分即将成熟的早稻,是她心头另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分量不亚于被劫的货物。
“嗯,”小满应了一声,回头看向弟弟,“谷雨,你去把《齐民要术》里关于防风,防涝的章节再找出来,我们得提前准备。”
“我这就去。”谷雨立刻转身,行动间虽有些蹒跚,却透着一股沉稳。
经历了一系列变故,这个少年似乎早就已经褪去了不少青涩。
堂屋里,陈伯靠坐在竹椅上,受伤的胳膊用布带吊在胸前,脸色比前几日红润了些。
他听着姐弟俩的对话,沉声道:“老话讲,‘风未到,浪先涌;天未变,骨先痛’。我这把老骨头这两天酸胀得厉害,这风势怕是不小。番薯地最怕积水烂根,稻子灌浆的时候也经不起大风倒伏。”
惊蛰正拿着个小小的,用细麻线和竹篾编成的“玩具球”逗着女女和小草玩,闻言也抬起头,脸上没了平日的笑意:“咱们村里大家试种的番薯藤刚爬开,稻穗才低头,可禁不起折腾。”
她手脚麻利,这些日子帮着操持家务,照顾老小,眼下的乌青却显露出疲惫。
小满娘用围裙擦着手从灶间出来,叹了口气:“这兵荒马乱的刚过去,天灾又要来,真是不让人安生。”
她看向小满,“小满,你有什么章程?娘和你惊蛰姐,柳枝翠柳都听你安排。”
柳枝和翠柳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望向小满。
小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目光扫过家人,清晰地说道:
“娘,惊蛰姐,柳枝,翠柳,接下来要辛苦大家了。谷雨,你腿脚不便,就在家陪着陈伯,顺便把书里的要点摘出来告诉大家。”
“首先,是番薯地。番薯怕涝,我们得在垄与垄之间挖深排水沟,把田里的水尽快引出去。惊蛰姐,你力气大,带着柳枝和翠柳,再去请隔壁阿旺叔家帮个忙,今天下午就开始挖沟。”
“其次是稻子。稻杆怕风折,《齐民要术》里有提到,可以用绳子将几丛稻子拴在一起,相互支撑,能抗些风。这个活儿细致,娘,我们俩,加上李婶要是得空,一起做。”
“另外,家里门窗都要检查加固,水缸挑满,柴火多备些,吃食也准备些耐存放的。这风不知道要刮几天。”
她的安排条理分明,既考虑了农活,也顾及了家宅安全,更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分派了任务。
陈伯在一旁听着,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
“好,就按小满说的办。”小满娘一锤定音,立刻行动起来,“柳枝,翠柳,先把午饭弄出来,吃了饭好有力气干活!惊蛰,你去隔壁家说一声,就说我们家请工,管晚饭!”
院子里瞬间忙碌起来。
灶间烟火气升腾,话语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些许风雨将至的压抑。
午后,天空愈发阴沉,风开始一阵阵刮起来,带着湿漉漉的咸腥气。
番薯地里,惊蛰卷起裤腿,挥舞着锄头,奋力开挖排水沟,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
柳枝和翠柳跟在她身后,用铲子将泥土清出,两人配合默契,虽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敢停歇。
陈大叔和他家的两个半大小子也来帮忙,黝黑的脊梁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着油汗。
另一边的稻田里,小满和她娘,还有过来帮忙的李婶,正弯腰将一丛丛稻穗用柔软的草绳轻轻捆扎在一起。
动作必须轻柔,不能碰落了稻粒。
小满娘一边麻利地打着结,一边念叨着老辈子传下来的防风经验。
小满认真听着,手上不停,看着那些被串联起来的稻穗在渐起的风中微微晃动却又彼此依靠,心中莫名安定了几分。
谷雨也没闲着,他在堂屋门口支了张小桌,将《齐民要术》中相关的卷册摊开,一边看,一边大声念出要点给院子里忙碌的人听。
“凡种蔬果,遇暴雨恐潦者,预于畦畔深开沟洫,使水易泄……”
“禾稻将熟,虑风伤者,约数茎为一丛,稍以绳束之,则不被吹折……”
他的声音清朗,混合在风声和劳作声中,仿佛为这场与天争时的战斗注入了古老的智慧与力量。
陈伯坐在他旁边,偶尔补充一两句自己年轻时遇到风灾的经验。
小草和女女被拘在堂屋里,由伤势未愈的陈伯顺带看着。
小草扒着门框,好奇地看着外面大人忙碌,女女则咿咿呀呀地玩着惊蛰给她编的小球。
童稚的存在,为这紧张的氛围增添了一抹柔软的亮色。
直到天色几乎完全黑透,所有能做的准备工作才勉强完成。
排水沟挖好了,稻子也捆扎了大半。
众人都累得筋疲力尽,身上沾满了泥点汗渍。
小满谢过过来帮忙的邻居,约定风过后再好好酬谢。
晚饭吃得格外沉默,只有咀嚼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外面的风已经大了起来,呼啸着掠过屋顶,吹得门窗咯咯作响。
夜里,狂风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暴雨如注,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无数石子滚落。
风像一头狂暴的巨兽,嘶吼着,疯狂摇晃着屋外的蕉林和树木,发出令人牙酸的折断声。
一家人谁也没能安睡,都聚在堂屋里,点着油灯,听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声响。
小满娘搂着被吓醒的小草和女女,轻声安抚。
惊蛰和柳枝,翠莲检查着各个房间,防止有雨水渗入。
谷雨紧张地听着动静,陈伯则闭目养神,只是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小满站在窗边,透过缝隙望着外面一片混沌的黑暗,心揪得紧紧的。
她担心田里的庄稼,担心这摇摇欲坠的房屋,更担心……远在雷州的萧翊。
这样的天气,他在海上?还是在岸上?是否安全?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雨声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小满让大家轮流去歇一会儿,自己却毫无睡意。
回到自己狭小却整洁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沉稳的香气。
她枕头边上,那里放上了一块小小的,色泽深沉的沉香木块。
那香味并不浓烈,却极有穿透力,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与不安。
是萧翊送给她的,想起来他说,自己睡眠不好,这木块能让她好好入睡。
她拿起那块沉香,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
这香味让她想起萧翊沉静的眼神,想起他离开前那句“别怕,有我在”。
虽然他此刻不在身边,但这无声的慰藉,却跨越了风雨,悄然抵达。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翊在雷州怎么样了。
和吴公子的生意谈得顺利吗?
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小满握着那块沉香,和衣躺下。
在令人心安的木香包裹中,听着窗外依旧喧嚣但似乎不再那么可怕的风雨声,她终于沉沉睡去。
同一片天空下,雷州港的夜晚同样不平静。
虽然雷州城比良德更靠西,但台风的边缘依旧扫到了这里。
海面上波涛汹涌,港内的船只随着浪头剧烈起伏,缆绳被绷得吱嘎作响。
豆大的雨点被狂风横着吹来,砸在人脸上生疼。
萧翊与吴承宇站在一处临海驿馆二楼的窗前,望着外面混沌一片的海天。
驿馆建得坚固,但依旧能感受到风力的撼动。
“这鬼天气!”吴承宇皱了皱眉,收回目光,转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和萧翊各倒了一杯温好的酒,“看来我们还得在这里多耽搁两日了。”
萧翊接过酒杯,却没有喝,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天威难测。只希望良德那边损失不会太大。”
他语气平静,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吴承宇看了他一眼,晃着杯中酒液,忽然压低了声音:“说起天威……萧翊,京城有消息了。”
萧翊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起来。
吴承宇叹了口气,神色复杂:“伯父……暂无性命之忧。”
萧翊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吴承宇继续道:“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清算……还未大规模开始。据我吴家辗转得到的消息,萧世伯只是被勒令禁足在府中,不得外出,府外有兵士看守。官职……自然是没了,但人还在。”
禁足府中……
萧翊心中念头飞转。
这确实比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要好得多。
没有立刻下狱问罪,说明新帝或者新帝身边掌权之人,对父亲这类品级不高,且与核心权力圈牵连不深的旧臣,态度尚在观望,或者说,暂时无暇顾及。
“是个好消息。”萧翊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是啊,人活着,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吴承宇点点头,随即又面露难色,“只是……如今朝廷局面混乱,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陛下首要之务是平定叛军,稳定大局。像萧世伯这样的情况,想要脱困,难啊。除非……”
“除非有足够分量的功劳,或者……足够打动新朝的利益交换。”萧翊接口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让他的思路异常清晰。
岭南……
这片看似远离中枢的化外之地,或许藏着机会。
俚人峒寨的势力,海上潜在的商路,乃至地方豪强与即将到来的新朝势力之间的博弈。
乱局之中,往往也孕育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机遇。
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形,风险极大,但若成功,收益也同样惊人。
不仅能解决父亲眼前的困境,或许还能为萧家,在这即将到来的,不知会持续多久的乱世中,寻得一个全新的立足点。
但他并未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时机未到,牵扯太大,他需要更周密的谋划和更可靠的助力。
“承宇,多谢。”萧翊对吴承宇郑重一揖。
这个消息,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吴承宇摆摆手:“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只是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萧翊望向窗外依旧肆虐的风雨,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了某个特定的方向。
“等风停。”他缓缓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先处理好良德的事情。然后……或许该去拜访一下潘州的别驾,或者……经略使府的人了。”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吴承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