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政治棋局被暂时冻结。这并非源于和解,而是因为一个更古老、更强大的对手——阿尔卑斯山。
当拿破仑将一枚红色的骑兵棋子,从伦巴第平原缓缓移向地图上那条蜿蜒、陡峭的圣伯纳隘口时,作战室里的空气仿佛也随之降到了冰点。
“将军,这不可能。”拉纳第一个开口,他的声音里满是军人式的直率与难以置信,“现在是四月!圣伯纳隘口的积雪深达数米,我们的炮兵根本无法通过。士兵们刚刚从血战中幸存,您要他们去跟雪山搏斗?”
缪拉也紧锁眉头:“元帅,就算人是铁打的,马也会累死。而且,我们如何把那些重达数吨的加农炮运过悬崖?”
贝尔蒂埃则拿出了一叠气象报告和数据,试图用理智来证明这个计划的疯狂。“根据记录,过去五十年,没有任何一支大军在春季成功穿越过圣伯纳。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
拿破仑的目光从地图上抬起,扫过他的元帅们。他没有愤怒,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孤傲。
“你们说的都对。”他语调平缓,却字字千钧,“从军事教科书的角度,从常识的角度,这个计划是疯狂的。但奥地利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元帅,他们的皇帝,巴黎的督政官,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会在米兰休整,享受胜利的果实,直到夏天来临。”
他用指挥棒的末端,重重地点在地图的另一端——奥地利腹地。
“而那时,他们已经集结了十万大军,磨利了刀锋,等待我们。他们要用时间和数量,来淹没我们在意大利的胜利。”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我们不能按他们的剧本走!我们要做他们最不可能、最不敢想象的事!我们要在春天,在他们认为最安全的时候,像一道神迹,出现在他们的背后!”
他转向缪拉:“至于大炮。是的,马车上不去。但我们可以把炮管从炮架上卸下来,用中空的圆木做雪橇,像拖拽雪橇一样,将它们运过去。我们需要绳索,我们需要人力,我们需要一千个伐木工,一万个最强壮的士兵。如果路是斜的,我们就用绳索把大炮拉上去;如果路是直的,我们就用绳索把它放下去。只要有一门炮能出现在山的另一边,我们就赢了!”
这番话语中蕴含的疯狂与意志,让整个作战室陷入了死寂。元帅们看着他们的领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个决心要扭断自然法则脖颈的狂魔。
几天后,当大军开始向阿尔卑斯山脚集结时,西哀士和约瑟夫站在一座可以远眺山脉的阳台上,观看着这幅壮丽又荒诞的景象。
“他疯了。”约瑟夫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恐惧,“他会把整个意大利军团都葬送在雪地里。”
西哀士则不然。他的眼神深邃,像是在欣赏一幅宏大的历史画卷。他没有看士兵,而是看着那些被征集来的米兰工匠,看着堆积如山的木材和绳索,看着拿破仑是如何将整个北意大利的资源,都动员起来服务于他这一个疯狂的想法。
“不,约瑟夫。”西哀士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不是疯了,他是在创造一个凡人无法想象的奇迹。如果他成功了,他的声望将达到顶点,连督政府都无法再束缚他。他将不再是共和国的将军,而是法国人民的神话。”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而如果他失败了……那我们就更省事了。一个被阿尔卑斯山埋葬的神话,是最好的神话。”
远征军开始了。队伍如一条黑色的巨蟒,向着白色的群山缓慢蠕动。
越往上,空气越是稀薄,风越是割人。士兵们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每一步都耗尽全身的力气。马匹在冰面上滑倒,摔下悬崖,发出凄厉的哀鸣。
最艰巨的任务,是运输大炮。一门十二磅炮,被包裹在巨大的中空树干里,由一百多名士兵用粗壮的绳索在前面拖拽,另有几十人在后面用木棍充当刹车。在陡峭的坡壁上,他们就像一群卑微的蚂蚁,齐心协力地搬运着一块远超他们负荷的珍宝。
拿破仑没有待在温暖的后方。他穿着和普通士兵一样的军大衣,骑着一匹矮小的骡子,行走在队伍的中段。当一门大炮在冰坡上打滑,绳索即将断裂时,他翻身下骡,亲自抓住了一根绳子。
“拉!”他嘶哑的声音盖过了风声,“法兰西的士兵们,让阿尔卑斯山看看,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元帅们也纷纷效仿。拉纳、缪拉……所有人都抓住了绳子。士兵们看到他们的统帅和自己一样,在冰天雪地里挣扎,一股无名的力量从心底涌起。他们爆发出震天的呐喊,竟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将那门钢铁巨兽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夜晚,部队在山腰上宿营。没有帐篷,士兵们几个人挤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抵御严寒。一个年轻的士兵因寒冷和恐惧而瑟瑟发抖,他觉得第二天自己一定会冻死在这里。
这时,拉纳披着厚重的斗篷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斗篷盖在了他身上,然后坐在他旁边,点燃了烟斗,讲起了一个关于科西嘉强盗和意大利姑娘的粗俗故事。年轻士兵听着听着,在尼古丁的麻醉与同伴体温的安抚下,渐渐睡着了。
在远征的最高处,圣伯纳修道院的孤寂灯火中,拿破仑独自站在窗前,俯瞰着下面如繁星般散落的营火。他刚刚和修道院的老神父谈完话,神父用一种看待奇迹的眼神看着他,将修道院里珍藏的几瓶百年佳酿送给了他。
他拿起一瓶酒,却没有喝。他只是感受着玻璃瓶身的冰冷,就像感受着这座雪山的冰冷。
他知道,西哀士在看着他,约瑟夫在看着他,整个巴黎和维也纳都在看着他。他们都在等待,等待他被这座大山吞噬。
但他不会。
他将翻越这座山,就像他翻越所有阻碍他的一样。因为他不是要去征服奥地利,他是要去征服命运。
山之南,是米兰的黄金与阴谋。山之上,是刺骨的严寒与死亡。山之北,是无人预料的胜利,抑或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色中,那条由生命和意志组成的黑色长线,继续在圣伯纳的雪上,向着未知的命运,缓慢而坚定地延伸。
然而,就在他沉浸于这征服命运的豪情时,一名负责警戒的轻骑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修道院,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豪情,只有极致的恐惧。
“统帅!”他嘶哑地喊道,“前方的隘口……隘口上有火光!不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