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躺在囚室冰冷坚硬的床板上,闭着眼,脑海里却不是黑暗,而是一张巨大的、闪烁着幽光的犯罪现场图。他不是化学家,也不是档案员,从今夜起,他是一名侦探。他的案发现场,是这座名为“潘多拉”的钢铁囚笼。
氚。
这个词如同一粒嵌入颅骨的放射性同位素,释放着无声的警告。它不会凭空出现,它的存在必然会在潘多拉庞杂的官僚体系中,留下一道幽灵般的痕迹。
他的任务,就是捕捉这道幽灵。
第二天,当弗朗索瓦走进实验室时,眼神已淬炼得如手术刀般锋利。他不再仅仅盯着那本日记,而是开始审视里希特档案柜里那些不起眼的“杂物”——堆积如山的报告、物资申领单、部门间的备忘录。这些,就是他案发现场的指纹。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档案员,”里希特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纸箱,“那里的报告快把房间弄乱了。按日期整理好,没用的就销毁。”
这是里希特眼中的垃圾,但在弗朗索瓦看来,这无异于有人主动将集中营的神经脉络图摊在了他面前。
“是,医生。”
弗朗索瓦抱着纸箱回到工作台,开始了狩猎。他避开了所有直接带有“放射性”或“同位素”字样的陷阱,他要找的是异常。
能源消耗报告。后勤维修单。特殊物资采购清单。
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打印文字,大脑则如一台高速运转的差分机,将海量数据交叉比对。三个小时过去了,除了堆积如山的无用信息,一无所获。就在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时,一份来自工程部的月度能源报告,让他的动作骤然停滞。
报告详细列出了集中营各个区域的用电量。营房、工厂、哨塔……所有数据都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波动。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区域7-b:废弃物资仓库。
官方记录显示,这里在一年前就已彻底停用,断水断电。但报告上,7-b区每个月都有一笔稳定、微小但绝非零的能源消耗。这个电量微不足道,不足以支撑照明或取暖,但它精准、规律,像一颗被植入废墟的、缓慢跳动的心脏。
弗朗索瓦感到一阵电流般的刺痛从指尖窜上脊背。
什么东西,需要一个持续不断的、独立的、小功率的电源?
恒温器。或者……制冷单元。
抑制放射性物质衰变,通常需要深冷环境。7-b区,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极有可能就是氚的藏身之地。
他用指甲在报告的边缘,轻轻划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刻痕。这是他地图上的第一个坐标。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党卫队少校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岁,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与周围狂热环境格格不入的疲惫和审慎。他不像里希特,更像一个被强行卷入洪流的会计师。
“里希特医生,我来取上周的物资申领单。”他的声音平淡得像一张白纸。
里希特不耐烦地从桌上抽出一叠文件扔给他。“克劳斯,你的效率越来越低了。”
被称作克劳斯的少校没有理会嘲讽,目光落在了弗朗索瓦身上。“这就是你新找的档案员?”
“一个聪明的老鼠,”里希特冷笑,“至少知道怎么整理文件。”
弗朗索瓦立刻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但所有感官都像雷达一样锁定在那个男人身上。他注意到克劳斯手中那个厚重的皮质文件夹,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他还看到,克劳斯在整理文件时,习惯性地用无名指轻叩桌面——这是一个常年与数字和表格打交道的人,根深蒂固的习惯。
他就是这个集中营后勤系统的大脑,是所有物资流动的总开关。
克劳斯签完字,拿起文件夹转身。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弗朗索瓦的手肘“不经意”地一歪,桌上刚整理好的一叠报告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万分抱歉,少校!”弗朗索瓦惊慌失措地蹲下身去捡。
克劳斯停下脚步,出于礼貌,也弯下腰。他捡起了离他最近的那份,正是弗朗索瓦做过标记的能源报告。
当他的目光扫过纸面时,弗朗索瓦清晰地捕捉到,他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那视线在“7-b区”那一行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意义的字符。
“小心点,档案员。”克劳斯将报告递给弗朗索瓦,语气平淡,但弗朗索瓦却从那平淡中听出了些许冰冷的警告。他甚至拍了拍弗朗索瓦的肩膀,那触感不像安抚,更像一种无形的标记。
弗朗索瓦握着那份报告,手心被冷汗浸得湿滑。
他成功了。他不仅确认了7-b区的异常,更重要的是,他让这张地图的“绘制者”之一——克劳斯少校,知道了他正在“阅读”这张地图。这是一场无声的试探,而对方的反应,就是最确凿的答案。
那个夜晚,弗朗索瓦没有睡。他在冰冷的地上,用一小块从食堂“偷”出来的木炭,凭着记忆绘制出一幅简易的集中营地图。他找到了营区边缘,那个被标记为“废弃物资仓库”的7-b区。
地图上,一个墨点被重重地画了上去,如同滴落的血。
他知道,仅仅坐在实验室里,永远无法得到最终答案。他必须亲自去那里,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
他要从里希特的羽翼下走出,离开这个唯一的“避风港”,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像一个孤魂野鬼,在潘多拉的阴影里,寻找那个能点燃一切的火种。
而克劳斯那记冰冷的轻拍,是警告,也是催促。
他的游戏,规则即将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