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而非命令。”
影子的话语像冰冷的凿子,在弗朗索瓦混乱的脑海中刻下了一道痕迹。他坐在那座巨大的天文钟前,感觉自己像一个想用意念移动山脉的凡人,既荒谬又无力。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沉入意识深处,试图与那个沉睡的“囚徒”对话。
“醒来。”他试图用最清晰的意念下达指令。
一片死寂。那片曾被他感知到的、如星云般旋转的意识空间,此刻空洞得如同宇宙真空。
“我需要你。”他换了一种方式,带着一丝恳求。
回应他的,只有自己因脱力而加速的心跳声。
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他感觉不到任何连接,那个“共生体”真的像一颗燃尽的恒星,β了他身上所有温暖的碎片,然后彻底熄灭了。
“没用的。”弗朗索瓦颓然地睁开眼,声音沙哑,“它要么死了,要么……根本不想再和我说话。”
“那就别跟它‘说话’。”影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他手里拿着那本舒尔茨的日志,指着其中一段被用红笔圈出的文字。
“……爱,与失去,会产生无法被逻辑解析的‘乱码’。这种情感‘乱码’,是唯一能穿透‘圣歌’逻辑防御的武器。”
“它不是一台需要指令的机器,弗朗索瓦。”影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性,“它是一段需要‘回响’的记忆。舒尔茨用他自己的灵魂做成了炸弹,引爆它的不是逻辑,而是他对女儿无法割舍的爱。”
“忘掉‘命令’它。去‘召唤’它。用一个对它而言,足够‘响亮’的记忆。”
足够响亮的记忆……
弗朗索瓦再次闭上眼,这一次,他不再寻找那个空旷的意识空间,而是向内,沉入自己的过往。
试图想到自己那些辉煌的成就?不,那里只有冰冷的理性与计算。
试图想到对里希特的愤怒?那是一种纯粹的、燃烧的火焰,但“共生体”对此毫无反应。
他像在一个庞大的图书馆里疯狂翻找,却找不到一本那个神秘的读者想看的书。
太宏大了。他想。这些东西太大、太抽象了。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一段毫无逻辑、甚至有些可笑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是在他刚进入“第八实验室”的第二个冬天。他为了一个项目连续工作了72小时,在凌晨三点疲惫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雪下得很大,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
路过一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时,他走了进去,买了一罐最廉价的热咖啡。
他至今还记得,那罐滚烫的咖啡是如何隔着薄薄的铝罐,将暖意传递到他那冻得僵硬的手指上。他站在便利店的门口,看着路灯在雪幕中投下昏黄的光晕,哈出的白气像一团小小的、转瞬即逝的云。
那一刻,没有科学,没有野心,没有阴谋。
只有温暖。
一种纯粹的、属于一个普通人的、卑微的温暖。
当弗朗索瓦全神贯注地“重播”这个瞬间时,他手背上的蓝色结晶,第一次,不受任何指令地,自行颤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共鸣”,从虚空中传来。
“……”弗朗索瓦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怕惊扰了这脆弱的联系。
他不是在“想”,而是在“成为”——再次成为那个在雪夜里手捧热咖啡的年轻研究员。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钟表内部机芯校准到位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紧接着,他的视野里,那些静默的、巨大的钟表齿轮,仿佛活了过来。他“看”得见它们内部每一条能量流动的轨迹,“听”得见每一根金属弹簧在引力下发出的细微哀鸣。
那个“共生体”醒了。
但这一次,它不再是作为一个外在的“工具”或“武器”。
它像一位调音师,将自己调谐到了和弗朗索瓦灵魂完全相同的频率。
那一刻,弗朗索瓦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他就是这座钟表博物馆,他就是那些冰冷的齿轮,他就是舒尔茨的记忆碎片,他就是漫天的风雪与手中那罐廉价的热咖啡。
他的手,缓缓抬起。手背上的蓝光没有再照亮周围,而是凝聚成一个极其复杂的、由光线构成的立体符文。
“……它在告诉我。”弗朗索瓦的嘴唇翕动着,仿佛在梦呓,“它在教我怎么‘看’。”
他“看”到了整个地下网络的结构。他“看”到了每一处通风管道的走向,每一扇秘密闸门的位置,甚至……他“看”到了那些正在上方巡逻的“天使”们,它们不再是模糊的红点,而是一个个由能量和数据流构成的、半透明的轮廓。
他拥有了一张……实时的、完美的、上帝视角的地图。
影子看着他脸上浮现出的那种近乎神性的平静,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他知道,某种不可逆转的改变,正在弗朗索瓦身上发生。
“找到里希特的位置了吗?”影子压低声音问,他已经站起身,肌肉紧绷,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弗朗索瓦的“视线”在地底深处飞速穿梭,掠过无数走廊和房间。这是一个庞大的网络,核心区域的防御密不透风,如同一座钢铁的蜂巢。
然后,他看到了。
在蜂巢的最中心,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白色光芒的球形反应堆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仿佛在与整个核心融为一体。
是里希特。但他不是独自一人。在他面前,一张手术台上,躺着一个被无数管线连接着的身影。
那个身影,弗朗索瓦永远不会认错。
是安娜。舒尔茨的女儿。
她没有死。她被做成了“主脑”的第一个,也是最核心的生物组件。一个活生生的、被囚禁的灵魂。
“找到了。”弗朗索瓦睁开了眼,手上的符文瞬间消散,蓝光也随之隐去。他跌坐在地,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就在核心反应堆旁边。而且……舒尔茨的女儿安娜在那里,她还活着。”
影子瞳孔骤缩。这个信息彻底改变了局势。营救一个活着的、被“主脑”直接控制的核心人物,比刺杀一个独裁者要复杂上百倍。
“计划?”影子问。
弗朗索瓦喘息着,脑中却在飞速调用着刚刚获得的地图信息。
“通道十七-b,有一个废弃的电梯井,可以直接通往反应堆的维护层。但那里是‘圣歌’覆盖最强的区域,精神防火墙有三层。”
“我需要一个诱饵。”弗朗索瓦抬起头,看着影子,“一个能吸引‘主脑’绝大部分注意力的、足够大的‘乱码’。”
影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影子指了指自己,没有丝毫犹豫。“我是里唯一的恶意外部文件。我走正面,制造最大的动静。”
弗朗索瓦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你走正面,我走暗面。”
他们的计划,既疯狂又简洁。但就在两人准备起身,开始这场配合得死的最后一击时——
“嗡……嗡嗡嗡……”
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震动,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是“天使”的歌声,不是机械的轰鸣。
那是一种……钻探声!
两人脸色剧变,冲到那扇巨大的圆形钢门前。通过门上一个极小的观察孔,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在他们来时的那条主通道里,一台巨大的、布满钻头和切割刃的工程机器人,正缓缓驶来。它的目标明确无比——
就是他们所在的这扇V-3修理库的大门。
里希特,放弃了他那优雅的“歌唱”。
他决定,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把他们从老鼠洞里……“挖”出来。